一梅|处暑枣花红

处暑枣花红

一梅

同先生的后园一样，我奶奶的老屋门前，也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先生那里，两株枣树总是光秃秃的，而我的枣树，总是挂满了诱惑，从米粒大小的青黄色枣花开始，那些渴盼的日子便一天天丰盈起来。

小时候，乡里实在是穷，一年到头连饭都吃得饥一顿饱一顿的，就更不用说什么零食了。会过光景的人家呢，往往在自家院子里栽几棵果树，应季的果子们下来的时候，便是给孩子们调剂清苦日子的时候。在一杆子的梨树、杏树、桃树、苹果树中间，我最喜欢的，是枣树。

枣树不事招摇。花，小小的，清清雅雅的，也不争宠，直待那些个桃红梨白风光得显赫够了，那繁繁复复的杨叶柳叶都茂盛得遮天蔽日了，那枣花，才一粒粒在干枯的枝杈间吐出来，自有一番浅浅的甜。那枣叶呢，也不急，待那枣花开够了，才默默地探出头来。绿了，也是小小巧巧的样子，纽扣般系在枝杈上，小心翼翼地捧那些着小小的青枣子。

开得迟，自然熟得迟。七八月间，处暑将至的时候，那枣，才悄没声儿的红了个眼圈子。奶奶常说，处暑枣花红。枣红了，秋，才正二八经要熟了。

看那枣子泛出红眼圈子来，我们那颗等待已久的心早就按奈不住了，过来过去的，支了脚，拣那低处的枣子揪几枚尝尝鲜。奶奶又说了，先红的枣蛆包多，吃的时候看着点。半信半疑咬开，果然，大部分是蛆包，里面赫然一条胖乎乎的白虫，赶紧的，呸呸呸唾掉。

用不了一礼拜，树上的红眼圈便一层层多起来，有的，还红了半拉脸盘子，挂在那密匝匝的枣叶子里煞是美气。这个时候呢，那些桃呀杏的，早下去了，而枣，才刚刚开始呢。奶奶往往吩咐我们到树下摘一些来，中午蒸饭的时候，随玉米面窝头一并馏上，锅盖未揭，甜丝丝的枣香早已满屋子飘荡开来。我们呢，好不容易得了美味，肯定是要大快朵颐一顿的。吃得肚皮滚滚圆，剩下的，晾凉了，午睡起来小口袋装了当零食，绕街走一遭，遇见小伙伴掏几个出来显摆。

这馏枣才是刚刚开了个头呢。枣的诸多好处仍在后面。

待枣子全红了，尚发脆时，奶奶再命我们摘一些回来，找出陶罐子洗净晾干，把枣子也洗洗晾干，兑了纯粮酿的白酒拌匀净，搁陶罐里密封好。且耐着性子等个半月二十天，陶罐子打开，扑鼻的酒香里一枚枚醉枣胖嘟嘟惹得人口水倒流。小馋猫哪还忍得住，把个手伸进罐子里一抓一大把。丢一个搁嘴里，酥脆中，枣的甘绵酒的醇香好一个满口生津。奶奶往往一醉好几罐子，头一罐赏我们解馋，余下的，要留着调剂生活。逢时过节了，家里来客了，哪个孙子孙女生病不舒服了，哪家娃娃学堂里得奖状了，奶奶便取一些出来让大家尝鲜。

枣子红得熟透了，变得绵软甘甜了，我们也快一天天揪着吃腻了，奶奶便喊了我们几个孙子孙女一起打枣。淘点的，顺了树干爬树上摇。个头高的，提溜个打枣杆子树下打。岁数小的，大篮子小袋子一提，蹲树下捡。奶奶逢人就说，老王家子孙多，打个枣可院子的人。

枣子打下来，奶奶让小叔叔背房顶上摊匀，毒辣辣的秋老虎晒着，不几天就干。晒枣有讲究，不能太干，太干了嚼起来失了甘绵。湿气大了，存得时间长了发霉生斑。奶奶有她的绝活，也不用数日子，只每天看日头，估摸着差不多了，让小叔叔取几个下来尝，奶奶只要尝了，就知道哪天能收枣了。

收回来的枣，奶奶会分个三六九等。上等的，另存一袋，八月十五的花糕，腊八节的粥，大年下的枣花子，明年端午节的粽子，全都指着它。品相差点的，日常蒸窝头的时候搁几个，窝头也变得香甜。下等的，奶奶掰开来取了核，再去晒，干透了，跟炒熟的豌豆黄豆一起，送磨坊里磨成炒面渣子。早起饭往往少调和，粗糙得难下咽。若是清汤寡水的稀饭里搁一把炒面渣子，拌匀了吃，算得上头等美味。

上初中那会儿，学校伙食清苦，奶奶每年都要给我留一些炒面渣子带学校里，早晚拌在稀饭里充饥。

时光过得飞快，市面上的枣子也一茬茬变换着品相，梨枣，金丝小枣，冬枣，今年刚刚流行一种枣夹核桃，掏了钱，林林总总的枣子们随了快递绕天飞。奶奶门前的两株枣树也早已虽奶奶做了古，现在的我，再也不能从这绕天飞的枣子里，吃出儿时那千般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