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中有真意
柴然
我是最早看到油画《老董》的人之一。作品从完成到今天，这一年多来，它总让我想到凡·高的《拉歇医生》（一译《嘉舍医生的画像》）。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呢？归结起来，还是画家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有一种自在、自洽的统一，所谓，生活和艺术，高度吻合。《拉歇医生》的美妙，实则也在此。拉歇医生多年为凡·高看病。唐晋和雪野诗酒交往，有三十年历史。
画作甫一完成，我即到了唐晋工作室去看。画挂在墙上，尚需晾干。我陶醉其中，享受着那种友朋突然变为艺术品的惺惺相惜。一种欣赏直感，同为弟兄亲情，被感召，被点燃。
➊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走过屋顶的长尾巴」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中国游戏」
所谓视觉冲击力，恰恰是从它背后像海浪那样一层一层传过来的。
唐晋夫人赵襄敏告诉我：“唐晋画它的时候，一个人总在笑；人家还边画边说吧：你看这个老董，这个老董呀。”是会心的微笑，也会呵呵笑出声来。
唐晋分别于去年夏末和今年春节期间搞了两次油画展。一次在太原诗人云集的天街小雨人文茶馆，一次则在长治博物馆。
《老董》之特殊，是长治办展前唐晋已赠给了雪野。直到画展开展前一刻，我们这位画中人方抱着“自己”，匆匆从太原赶去。
开幕式后另一幕，则为不少孩子们认出来墙上《老董》即雪野，一片惊呼，指着围着他观瞧，“这不是老董吗”，“老董，嘻嘻，老董”。老董也笑得呵呵，唐晋同是格外高兴。
唐晋长治油画展竟是造成了轰动效应。这在长治历史上办画展都不曾有过。有几天，那是“赶庙会了”，来看画展的人“多得不能”。
➊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西绪弗斯」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与天使摔跤」
➌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奥底修斯的诞生」
必然说到，大家几十年的老友、好友，“酒也喝过一火车吧”，《老董》让我经常想起，想了很多，经常看到，雪野随后把画放在了精品古玩城下大家常到此聚会的子庄。正因为此，我这文章却几次搁笔。前两日我还和收藏家、艺术评论家高岩说：“每拿起笔来，就有那么多过往，头脑、心间，纷纷呈现。”画作反不能成为意识的在场中心。
这恐怕也是我们这一批文学界朋友看唐晋油画的总体反应。对他的绘画语言尚把握不大准，一边却在 关照他繁复的知识体系，包括他诗歌、小说、国画、篆刻、砖砚等等方面的创作。当然了，这本也是理解唐晋油画的一条途径，一般想读懂他的画，也得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和绘画专业方面的审美诉求。但因为此，你不能直面画作本身所带来的欣喜与冲击，视觉直感不明晰，猜测、臆想部分陡增，恰巧又陷自我于不义。
必须说，复杂的画也需要简单来看，把自己倾倒干净。
当然，这从阅画者的直觉出发。作为研究者，则需要进入得更深。
大方面着眼，唐晋油画可和他的诗歌并置。
关于此，有两篇文章，一为闻松的《诗性的奔突与绘画的澄清——唐晋油画近识》，此文唐晋曾作为长治画展的序言挂出；一为郭新民的《诗性的奔突——谈唐晋的油画》（发表于《中国文化报》），都有比较充分的认识，指出了唐晋诗歌与唐晋油画的关系，也造成了一定影响。
加以强调，首先需要排除一般浅见，厚此薄彼，如唐晋是有相当成就的诗人，诗歌创作收获良多；而于油画他多少是个新手，连同专业技法这些，运用得还不够自如、娴熟。
➊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献祭」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绪任克斯」
我完全不这么看。他绘画中留给人们那些强烈的印象，正得益于他那种天性使然，饱满、成熟，人在盛年，且不论他精研绘画已多年，色彩带入感卓越。他是参加过“乡村计划1993”艺术活动全山西省最年轻的先锋画家。今天即便讲师承，他的老师宋永平近年在国际上屡获大奖，声誉日隆。唐晋从从师日起，宋永平就对他要求很高，也对他抱有很高期望。再别说唐晋回归油画中来，又经历了多门艺术创作的艰辛锤炼，痛苦与欣喜。
对唐晋向有研究的高岩，写来微信：“说唐晋为艺术而生，并不过分。唐晋油画，有相当高的专业水准，尤其体现在他的思想性与独创性上，这最难得。他的创作，和时下不少诗人、作家闲暇拿起画笔来玩玩票，根本不是一码事儿。他有深刻的生命投入和艺术体验，灵魂灼灼。郭新民的总体评价是正确的：它们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当《黑豹》《西绪弗斯》《束缚在桅杆上的梵高》《圣山》《林泉》、包括《老董》呈示于前，我会把它们放至一个艺术平台上，这里就有长诗《神话》和七万余言的《侏儒纪》。
现在人们爱讲跨界与互文关系。在唐晋，诗歌与绘画，更似一对儿孪生姊妹，甚或互为母本。长诗《侏儒纪》，就有太多的地方取材于、同时也得益于他对西方绘画及绘画历史的钻研；今日我们在画展中返回头来看，又能从许多画作中读出《侏儒纪》当中那种雄辩滔滔：那些圣哲、天人、国王、臣仆、将军、戏子、诗者、小丑、包括飞禽走兽、天马海妖，凿穿时空，聚集在那历史长廊下，感应巨子渐次变侏儒，无数过往纪元映衬在空中的人面谱表，惊厥嚎啕，甚嚣尘上。
实在是艺术家心灵的电光火石，磨擦撞击，交相辉映。
当他需要言说与歌唱，他拿起笔来写诗；当他需要画面与映像，他拿起画笔来绘制。
➊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老董」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拉奥孔」
唐晋的绝对性，正是他的曲高和寡，自辟天壤。而这又主要体现在他多数诗歌与油画创作上。
《老董》却有姿态上的调整。与其相类似，唐晋还画了夫人赵襄敏和她父母年轻时的合照。整体看，能算他这一期创作中比例相对小的一个区间。量虽不大，但《老董》非单摆浮搁。
这一小部分与画家生活密不可分的创作，在以前的诗歌实践中，就有比较成功的尝试。写于2007-2008年的《金樽》（北岳文艺出版社，2008.12），是唐晋风格成熟以来相对轻盈的一部诗集，最接近他认知的生活；难得他把写作的主体定位于当下和他生活的城市，其间还充溢着鲜活的市井气息。
现在看，诗与画，形式不同，表达方式两异，本质则一致。
但他这样的让步却是有限的。也一定是限定在他的艺术疆域内部的。说到底，还是一个有所保留的唐晋式，有鲜明的个人印记。
因之，画前剖析《老董》，我更愿意廓清画家对他所画人物内心活动的深刻把握，并将其提升到一种孤高的精神穿透之中。这样的体恤与关怀，正来自于画家与画中人长达三十年的诗酒友谊，是小兄弟对癫狂老兄的深切厚爱。
隐约看见，整个脸部，又陷于《与老子的博弈》或《南山之约》那样的玄幻。唐晋则用相对滞涩幽闭的手法，比较精确地捕捉到他这样略带错愕的木然神情。当然，也有一种无所适从，或内中填充了顽童，神乎其技，这可是一个手夹烟卷儿古董商人，置身于那些因变异其形而有了生命的瓶瓶罐罐当中。画家找准了玻璃罩子上通过他身体的那道缝隙，甚至于将他的生命线切开，多一半让位于精神投射，少一半则令他和暗流涌动的现实社会作交易，人，枯瘦却坚忍；巧了是两者达成的谅解，或者又在于，我们谁又不是这洪荒宇宙的哀哀弃儿呢？
➊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圣山」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每把椅子都有一个好去处」
而言混沌初忆，必然会有酒精迷乱的狂妄黄昏，包括宿醉中人格上的创深痛巨。
来到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我带着太原大学名武卫东的大个子男孩，出现在太原市新建南路化二院宿舍董义晋家。这时的老董，已然是雪野；唐晋的命名，则在日后。而道时代归属感，在太原市，那便是“要想暖胸怀，请喝高粱白”的大碗饮宴之年。诗人们比拼着生命力创造酒故事。大男孩武卫东喝劣质白酒的潜在质素亦不可限量。在雪野老哥处出道，即大雪之夜，骑自行车冲上汾河沿岸，随后便盖了自行车，睡在那天地合于一心的寂静之中。
这里有两个关键点：一、我们尚不知热爱现代诗歌写作的武卫东（唐晋）画油画，并具有某种先锋性；是随后一些年山西相对年轻的一批油画家搞“乡村计划”，我们才认识到这个最少参展者的绘画才华。当年的参展作品，后来唐晋还找到一两件，其中就有赠与潞潞的一幅。二十多年后，一次潞潞问唐晋，你当年的画作手里没有了吧？唐晋说没了，于是潞潞又将其还赠回去；二、回望雪野多年所住新建南路化二院宿舍，他经年累月在此召集大家喝酒，实则对当代山西诗歌发展有部分地标作用：有多少诗人在这边汇聚？
用不着把大家拉在其中，画家和画中人两兄弟的故事，一样不能展开。单说他们都喜爱古董、收藏，也许多故事。讲喜爱的主项，老窑瓷-高古陶，在唐晋，都藏有不少；两位在今日山西最有影响的《映像》杂志上，搞对话，写文章，亦拿出东西来上封面晒；唐晋所写有关雪野事收藏文章，题目即《皮毛与包浆》，专业范儿浓郁。
我们说，唐晋的《老董》，是印象与心像的结合。此中有道，如我们常谈表现的东西与创作者“隔”还是“不隔”。唐晋画老董，老董倒在唐晋身子里忽嗵嗵忽嗵嗵玩鲤鱼打挺，急欲跳出来和这个世界会合，和压在大石头下五百年非要蹦出来的孙猴子石破天惊那一跃，一个意思。
➊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黑豹」
➋ 图片来源于唐晋作品「沉睡的维纳斯（兼致敬达利）」
创作者和创作对象两者相加，实际就是一种互相推高式的完成。
还有机缘巧合，是雪野本人，似乎也相当适合深层次做模特。摄影家郭江勇为他所拍的那张捂脸照，多年里都为诗人的最佳形象广告。有国画家来了，也草写他一张。
诗人多是矛盾体。雪野还较突出。对此张锐锋有话，他总结了身边三位有影响的诗人：“潞潞是一个看着像大人的孩子；周同馨是一个看着像孩子的大人；雪野有时是一个看着像大人的孩子；实际是一个看着像孩子的大人。”而唐晋的《老董》表现这些，则更加直观，也更加隐晦曲折。同时呼之欲出。
➊ 图片来为雪野
➋ 图片来为唐晋
《老董》的成功，乍一眼看，好像简单。细究之，恰是多元素、多种复杂关系的沉淀、累积。一朝喷发，不可遏制。
艺术品的有效创作，多数还是有天机、有天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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