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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铜炮
任晋渝
有一年回乡,爷爷突然伤感地说,“没人知道老人们埋在哪里了。也就是我,逢年去去,若是我也行不动了,他们就埋没在荒野地里了。”爷爷是他们这辈人的老大,二爷已经殁了,地方我们是知道的,那里还安息着我的曾祖辈,本家的大爷。我们都不作声,确实不知道那些再老的先人们的去处。我甚至不熟悉这片乡野,很少来的,因为我们这支人迁来后繁衍少,在村里并没有几户。老根也寻不到了,几年前,叔叔曾跟我说要整理家谱的,让我抽空和他去同川找找,把族谱续起来。可惜,我们两个都是常年在外漂泊人,时间没个准,也就放下了。家谱我倒是整理了一下,连聘出去的闺女们都算上也凑不够多少。年前,再见叔叔,他也不提了,往南方走了一两年,话语也比以往少得厉害,但依旧疯疯癫癫的,后来还是在一个朋友那里听说在整理慧远和尚的东西,研究大学问。
这里的人多半不认识我,遇见了顶多是稀罕哪家的来客,一眼眼看着进哪家的门,然后就来串门,刨根问底。奶奶说,这是谁家谁家的,姑姑或叔伯,其实八竿子打不着。胡答应,根本记不住。不过,有人来,还是显热闹,说说外边的事,说说里边的话,也就惯了。当然,下次来,依旧陌生。
我对这一片乡里并没有多少亲切,因为一些缘故,也很少回来。村子坐落在山底,山名不知,只知道附近有条公路直通上山,翻过去就是产煤区。以前,大煤车经常甩头甩尾地从山上一路尖锐地刹车下来,把煤面或煤块撒地路边,等路过的乡人捡拾。后来,县城那边另修了条上轩岗的路,路宽也不险,这边就很少走车了。
车多的时候,这公路上就有了车马店,两边零乱地散布着小饭店。
去哪呀。
店。
村不在公路边上,一条土路通进村里。土路另一边就是店。
有一回,爷爷领我去看他的地,错过时候,经过了,去饭店要碗剩面,嘱咐捅开火热一下给我吃。以前我不吃葱头的,那一回的葱头炒面却让我记忆犹新,再往后,就喜欢上了。
那是个秋天,爷爷在崖下休息,我在崖顶上看他从没有盖的草帽里露出的如面包似的早已谢发的头顶。草木枯涸,山野苍茫,一片黄土,突然就感觉到了心酸。
爷爷在内蒙当过武装部长,在太原当过工人,但大饥饿的时候却丢了工作跑回了村,从此就守在了这一亩三分的干土梁上,几十年没挪地方。等到我姑姑寻回他的档案时候,已经过了可以顶替的年龄。只好嫁在邻村,没能有份安生的工作,说不出的遗憾。
许是这里有他眷恋的东西吧。其实,这里没什么的,一年四季落不了几滴雨,半山腰腰,有雨有留下住,只能种些小米、黑豆之类的杂粮,收成好不到哪去。但就是这样,还是养活了四个养子,一个闺女。个个都成了不错的人家。
因为光靠地难以活人,这村里能干的都在外寻活路,烧石灰、砸石子、上矿上掏煤……
哪呀?
城儿。
哪呀?
县上。
城儿,不是县城,是崞阳。崞阳那会儿才是老县城。村离崞阳二十里,崞阳离县城四十里。村里人进城儿的时候比上县里时候多得多。就连读书也一样。
我们从村里回县城,爷爷会领我在村口的另一条柏油路上守着,遇上过路的拉石灰、石子的车便问一问。顺道了,就上去,一路颠簸着就回了县城。
这些拉石灰、石子的不一定是本村的,也不一定认识。不过,村里人上远地方都这么走,他们也习惯了,有人拦多数会停下,说几声。当然也有不让上的。
除了这些,还有部队上的。
以前,这地方驻过部队,那条村口的柏油路就是部队修的,这条柏油路不过“店”,却直接到了三岔口接那条公路,省了许多路。有时候部队上的运输车便会嘀嘀地开过来。村里人可不管是不是部队,照旧拦,也是让上的。纵使不顺道,拉到崞阳,也就方便了,有的是回县城的车。
春天里,和姑姑们去采麻麻花。到了一片平整过场的崖底,突然就踢出了一个闪亮的铜炮。空了的弹壳,有十几个,随意地丢一堆。不远,还有一堆。
咦,哪来的?
姑姑说,部队打靶。
崖壁上全是窟窿眼,我一路捡铜炮,把口袋揣得满满的。有大的,有小的……让人眼眩。
捡那东西干吗,卖钱?
你们不懂,女人。
回到县城,同学有铜炮的都拿来,立一个在地上,有人远远地拿一个丢,丢中了,地上那个就属于他。丢不中,就换人捡起地上的丢那个丢过来的……我的铜炮没多久就没了。赢了铜炮的,不知从哪弄来了弹卡,一个个卡上去,拿满的弹卡在我们眼前晃,威武得狠。
也有人居然拿来了一个用铜炮粘成的枪,还有枪套,别在腰上。还有飞机……
一放假,我就会缠着父亲把我送回老家。
可惜,再也没遇上,就连崖壁上的窟窿眼就随着时间渐渐消失了。
部队走了,那年,爷爷领着我去捡部队上丢弃的东西。我收拾回一整套《毛泽东选集》,还有一大堆《解放军文艺》。
《解放军文艺》挺好的,里边许多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部队走了,那条柏油路仍在。村里人仍旧习惯在那里等车。现在想来,有些事情不单单是习惯了的事。更多的是习惯中那份回味,那点悠长,甚至是寂寞凄凉。就像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个绕不过去的故乡,即便它曾经愧对于你。
有时间,还是要回到乡里去的。乘着还有人,还有些记忆的痕迹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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