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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方式
柴然
刘文青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诗兄。早年两人在迎泽宾馆一并学诗,我从他那里得到的,特别是一些诗歌道途上的指引,比任何一位老师都多:山西省外各诗歌刊物的地址及编辑,均为他告知,早年结识的大量诗友,也基本上为他所引见;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互为对方的第一个读者,每每写出东西,无须考虑,第一时间,便会交到对方手上。
刘文青和柴然 酒王雪野摄
刘文青的人与性格,许是如己身,弯子是多了一些。他夸你的诗写得好,中间便会有藏着掖着的观点,你若少了琢磨,回味,这里的真知,洞见,即会与你擦身而过。我原初就没有读懂他这一着。他真是很有自己的一套,顶死是说不大好——“讷于言而敏于行”,他当炊事员蒸馒头包包子的时候,就是《论语》里的这个境界。当年省外多种诗刊能给他发作品,后来《中国作家》还给他发了小说处女作《丧父之年》,都说明问题。冲出娘子关,对于一个文学青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想当年,我们首先为对方的第一个支持者。表象上看,这里肯定没问题。但现在想,特别是对于他,这完全有可能是一种权宜之计。友谊的成分多,自然治学问的态度兑水。他太了解我不是什么愈挫愈奋之人,小小的打击,结果可能就是长时间的酒中消沉。他不鼓励我谁鼓励我?这像我们大凡形成文字的诗评,净说好听话和违心话了。实际想想,那些诗评者不一定都那么蠢,仅会为皇帝缝制新衣呀?不会的。这里的滋味,我多少也体味过。不是讲我们天生擅于自嘲,可碰上这味同嚼蜡事,你还得往下嚼,你就真不如也哄骗自己:嚼蜡犹如嚼得青橄榄呢。嚼得牛肉干又有什么不可?当然,这不仅仅限于诗界,泛泛而谈,也是“所有界”;追根溯源,想是自有“王”有“皇帝”有事实上的官场那一天,我们便这样干了。长此以往,上下几千年,自然使得我们在暗中练了一套逗乐自己的本领。这点我保证,不输全天下的。
至于我们写诗评,与西方人大相径庭,我们一般为诗友间“相互抚摸”——你吹我来我吹你,而西方人大凡认识,即不在著评,原因就为了回避情面,鼓励秉笔直书,提倡严肃批评。这可太不对我们的胃口了。去年下半年,我编自己的散文集,弄到老哥董义晋这儿,我停住了:这些年下来,我前后竟给他写了六篇东西,怎么办嘛?可这,他老哥还不满意呢。不过天天给他写评论,却也不大现实。
关于刘文青,这上面则另当别论。他这里,倒是可通过这事例往内里看——也算给你提个醒儿:刘文青能对你的诗有多大兴趣呢?不管是早年的还是现在的。这确实值得怀疑。打一开始,大家在诗的认知上,便不是一个路子。我的诗,恐是多跟风习作和直抒胸臆的大路货。刘文青怕是一生都会写朦胧诗的——把自己写成一个迷局中的高人。他诗歌上第一次迈向心灵的成功转变,标志即是当年发于潞潞手上的组诗《失败的睡眠》,诗的贯穿动作,便是朦胧、隐喻与反讽,外加一点黑色幽默与冷抒情。这一表现手法,他一直沿用至今,是他多年来写作中屡试不爽的利器。那时,刘文青接触到了弗洛伊德,在他那里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多少感觉着自己是他的一个信徒;稍后他又结触到尼采,对尼采如“写诗能够像性交一样成为原始的情爱行为”深信不疑。为此,我们私下谈论最多的,即是“需要对受压抑的人性欲望持开放的精神态度”。弗洛伊德、尼采加开放的精神态度,激活了刘文青身上的诗性和文学性。
被关注真好北野、刘文青、吉林格致、谷壳子、夏天
由于生活的压榨与诗歌创作的特性,我与刘文青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创作沉寂期,我约一十五载,刘文青或时间更长。不过是诗人终归会回来,不同之处,则在于大家怎样回来,以什么样的方式。可我们总还是耽搁得太久。这里失望的东西太多。不言也罢。
一个朋友说,网络对某些人的创作有着再造和救赎作用。听上去话是大了一些。可细想也不错。你看,近处的朋友,除却刘文青,至少还有两三位如此,不管他们自己怎么认为,这一事实则不能否认:网络-博客,让他们重又回到诗歌中来。倘不是面前这机缘,如刘文青兄,要他再写诗,指不定哪一日呢。大家都知悉,刘文青他人太忙,忙忙忙忙的,况且忙得都是大事,如天下头一桩兴学育人,第二桩养儿育女,第三桩搞活经济,第四桩为长城的重建添砖加瓦,诸如此类吧,若作比较,诗歌写作,便显得不甚重大。况乎,刘文青可能也想过,侪辈既非李白,杜甫,白居易,亦非北岛,但丁,莎士比亚,写来的东西,并不指望挂在哪一历史窗口,传诸于后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我们中间,惟董义晋老哥文学上的抱负直通斯德哥尔摩,是“要在世界范围干点大事”的。有时浏览他的博客,看他偶或列出的历史性人物,你便明晓了他的鲲鹏气概:都是老哥一个档上的同类呀,我看多数可缔造个国家。而现实中能举例说明,是他喝酒,不很多,喝一斤,还是度数比较低的汾阳王,这时他想叫赵本山来,赵本山迈着有专利性质的“前腿弓后腿蹬大屁股坐”步,跟住就来了;他想把倒骑驴过函谷关的老子弄到自己那大原堂一叙,喝口好茶,也不是没有可能。
于此你便得申明:说刘文青是《论语》里的境界,并不是说几个世纪以后,他也有可能变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带上千把弟子周游列国。他站不进孔丘这样的圣人之列。这样再换句话说,是刘文青总体上还不敢、也不能和董义晋同日而语。董义晋谁人?酒王雪野;40余公斤的黑马虎,人却白皙,蓄长发,反正能吓哭小娃娃,怕吧?
刘文青成就的是局部上的不同凡响。这如同他的诗和人的对立又统一。他的诗的高明处,恰恰在于它所揭示的肉体凡胎——不幸的肉体凡胎——一个小人物的肉体凡胎:看似暧暧昧昧,明明灭灭,细心品读,则剥光了自己。赤裸裸地。也软大软大的。另一边则山高水远,柔情万种,臆想翩翩,十分唯美。
如艾略特所指,刘文青在与朋友以及社会的交道中,始终是怀有谦卑的美德的。他甚至翻墙去给醉酒胡闹的朋友兼年轻上司捡过皮鞋。他爬在那高墙上吃力、弯曲的背影,至今还晃动在你的眼前。他的绝对随和,亦即充分表达的亲和力,倒是使得他比我们中的大多数更容易征服所谓的对手,或者说全世界吧。与此同时,你却不能误以为他这是人格卑下。他人格是高尚的,骨子里甚至是高傲的。这正是“大邦者下流”:水居下,可容污浊;海居下,百川汇之?他在这中间得到的利益和好处,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位都多。记得有一年大同一家生产运动鞋的皮鞋厂来太原搞发布会等大型商业活动,通过酒王雪野牵线,我与刘文青也参与到活动当中。那时刘文青已到了山西青年社,为《山两青年》杂志“写稿稿”,“编稿稿”,拉拉广告。大家几次结触,刘文青就因他这一套,完全赢得了大同人的信任,这同时,大同人也抛弃了老友酒王雪野,抛弃了我(我妻子讲我上班一样给人家干事儿)——人家原本也就没有看上我,随后便把厂里所有在太原的宣传广告业务,一古脑儿交到刘文青手上。这种现成的例子当然还有很多。在我老家,把他这样的人及处世态度称为“纳憨”。他也最喜夸人“憨厚”。这都能说是他的“道”。为此我们往一般意义上说,也就是通常讲大处着眼,那也是“憨厚的人有福”了。这是要得大利益、得大好处,沾大光、逮大便宜的。当年郑板桥用六分半体写“吃亏是福”,定是怀着一腔真诚(如我写这一文,断不含一分的不敬、戏谑和调侃)。现在你读这四字,感受仍如此鲜明,好像就是专门为刘文青写的。
但交往刘文青这样的人,也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如他太容易让你相信,倘若他搞了政治,或者说上了道,便很有赢得公信的迷惑性,他又贿选又搞腐败,把国家的钱转移到苏黎世银行他个人或者情妇开的秘密账户上,你还以为他又是搞公益又是搞廉政,在国际事务上很是为祖国与人民担承呢;其次,他从来就不会拒绝人,还不管是多小的事情,多大的事情。你说:“咱去把火车站的大钟拆下来吧?”他便会说:“行行行,好好好;咱去,咱去;现在我就去找升降梯。液压的。宾馆西楼有。”但这可能嘛。天安门的华表呢。天安门本身呢。这不能乱讲。但把太原的天气预报和大西洋一起卖给咱村支书的二小子,倒是可以商量的。他也答应过的。至于说自由女神的太原拍卖会以及麦当娜与柴然南宫广场的同台演出,那则属于酒王雪野的经营杂项。这也不开玩笑的。想是派刘文青捎一瓶汾阳王过来就成。
北野、刘文青、郭新瑞
说来你也许难以置信,十年前,我们的诗人刘文青,干脆没有依仗任何组织和任何社会力量,单凭一己之力,竟是在本埠承办了“爱立信全国乒乓球公开赛”山西站的比赛。这可是我们这个乒乓王国第一流的比赛,规格之高,规模之大,是多数热爱祖国兵兵事业的国人清晰明晓的,说万众瞩目,也没什么过分、夸张的(稍有些乒乓球常识的人都知道,打全国冠军,恰恰比打世界冠军难十倍百倍):比赛不仅有中央台的现场直播,举国兵乓球大腕儿云集三晋,如王楠、张怡宁、刘国亮、孔令辉、马琳、王励勤这样的奥运冠军,世界冠军,悉数登场,数也数不过来;尤其公开赛还为国家垄断性体育走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样板,对深化我国体育体制改革,起着十分重大的示范作用,意义之大,都不是一两句话能归纳出来的。而作为一个个体,一个社会属性的自然人,一个诗人,特别是这位诗人平生从未摸过一下乒乓球拍子,就整个体育事业,仅限于电视机前的欣赏,沮丧,激动,叫好,现实中连一般意义上的一个体育人都没有接触过,更别提这样大型的比赛综合了多少体育产业,可他就是弄了,就是荒诞不经地接手了这公开赛山西站的比赛,你能奈何他不做人而拱到猪圈?
作为他的兄弟,这件事过后,我还真是思考了一下:要说甚为有趣,他赔了赚了,成功与否,事实上均不重要,趣味点不在他这有趣人身上,最终比赛场馆里没有被什么坏家伙突然间把电闸拉掉,奥运冠军们没有被歹徒绑架到东山上,歹徒没有向中国政府索要上亿资金,数架国内最先进的直升飞机,演绎一场山西现场版的美国灾难救险大片,一切的一切,怎么说也还是都糊弄了过去,少有什么大的闪失,也没有失了山西人的颜面,刘文青本人,我看足可以比肩1984年成功承办了洛杉矶奥运会的美国人尤伯罗斯了;趣味的关键处,则在于把这天大的事情放置在他头上的那个人,这一位,你想想,那才称得上有幽默感呢——有大幽默感啊。可他是谁呢?当然,你没有答案。刘文青会告诉你?那他也就不成其为刘文青了。之后我又想,这可就是一部卓越的中篇小说。绝好的小说。
临近比赛日,我们几个——可以说是刘文青的挚友,便再难联系上他了。怕我们弄住他一块儿酗酒?断然不。那时我已忌酒数年,另两位亦是点到为止。他是怕这“高人”指手划脚,给他把事情戳塌?有这个成分,但不主要;他躲着你们几个的根本隐忧,恐怕是在有些事情的认定上相谬千里,他感觉着行,你们在边上说完全不行,伤害并打击到他成大事者的强烈自尊。这比如当年学《毛选》,大家都做红书台,他老家榆社村中,用一张红纸凑乎着糊出来就成,可你们却说不成,完全不成,还非得在上面苫盖一块带有杏黄色丝穗的红平绒。这东西你让他从哪里弄?老家的月亮上也没有啊。分歧就在于:他痛恨华而不实,铺张浪费,而你们难容得过且过,因陋就简。另外,或者还因你几者经济上不得指望?他承揽这大活儿,原本也出于个人的经济目的:挣些钱。正因为如此,这比赛对他而言,一总是小山智丽从东京飞回来,再打一次全国女单冠军,他也不会说这里有什么不对头。
刘文青一家人都住进了迎泽宾馆。说他一家人,主要指他家人员构成复杂,又特别多,并且很多来自老家榆社。我有一篇短文《都市里的村庄》,写的便是他家的这种境况:
刘文青夫妇,在生活上经常给予我照应。为感谢他们,一次我送过去一袋大米,一袋白面,结果不出一星期,我再过去,刘文青把我拉厨房一看,全见底儿了。他们家的人多啊。刘文青家,一室半斗室,榆社人麇集。一星期之内,我少说去他们家四五次。而我的经验是,在外面每每敲门,来开门的,喊过“几来”后从里拉开门,很少有重茬的:一张又一张陌生而茫然的榆社面孔。而“几来”这歌唱一般怪好听的榆社话,意思就是:“谁来”。很多年里,刘文青在自家,难有本事把脏了的内裤换掉:厨房、厕所,甚或阳台,极少有无人占着或呆着的时候。家中如此之众的亲戚、老乡,大堆大堆的小孩子,光安排大家睡觉,就是对他们夫妇最严峻的挑战。
进住宾馆的核心人物,其中有他的大姑娘和两个小舅子,以及两个小舅子媳妇。就服务于大赛,那是大小舅子和媳妇管广告;大姑娘管票;二小舅子和媳妇管账。剩余的,主要是住在宾馆里吃睡,同时喝好。享他的福。(刘文青最愿意让人家享他的福了。当然,这福从家里人开始也没有什么不妥;好上加好的,是要让它们漫溢开来,一直漫溢下去:从家里到乡里,到县里,到市里,到省里,直到全中国人民,都能美滋滋享上他的齐天洪福。他这大半生奉行的一准就是威尔·罗杰斯的处世哲学:我从未遇见过我不喜欢的人。与酒王雪野不同,如他对诺贝尔文学奖的向往,就远不如找一座新城把大半盖成养老院孤儿院这一想法来得更强烈。他是以爱立身的人,虽不能说是一个完全的泛爱主义者,却真有杜甫老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抱负和胸襟。这上面,前十年他还有过些行动,比如打过几个电话,也曾亲口告诉过我,遗憾的是,这些养老院孤儿院至今还悬垂于天际,没有跨出那一强烈的愿望范畴,和酒王雪野常在酒桌旁立誓的定要在中国设一个诺贝尔诗歌奖,一样属于心灵深处的探索。赶快行动吧,二位定比我清楚,再强烈的愿望抵押在银行,怕是也贷不出款来的。)
比赛的前一天,我们几人上楼绕了一圈。票没得住一张,刘文青的人影也没见上。倒是他二小舅子酒后活蹦乱跳地和我们惹笑逗趣了一番。下楼,一朋友感慨:“爱立信兵乓球赛,成了刘文青的家庭作坊了。”另一朋友接话:“这是组织马戏团到内蒙古四子王旗去表演吧。”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在全国范围,搞“爱立信公开赛”,他独一份儿赔了钱(人家可都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也一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兵乓球打好了:国球娱乐了国人,看美了山西人。再重要的是,刘文青竟是迎头赶上了这么大一档子事,这事稍早些年,吾国人即完全彻底地不可想象:对啊,一个落拓诗人,和奥运会领奖台上一群升国旗奏国歌的人。想想,刘文青这人了得?到这时,那个在幕后称得上有大幽默感的,你也就猜出来了:他叫“摸着石头过河”;他叫“改革开放”;他叫“邓小平”。(这里不存在逻辑问题。高蹈之处,反在于它的混乱和非理性。)
前些日子,“八省市网络诗人山西游”,应该说是刘文青现阶段美好的网络文学生活的组成部分。把大家伙儿齐聚在一起的,只因这网络,唯有这网络,而这网络活动,又是唯一地主的刘文青美好虚拟生活的现实版再现:把这些梦中人拉在光天化日下,搂住,抱住,亲住,掐一把,咬一口,然后把他们灌醉,喝傻,弄得回不了家。还有什么?太具梦幻色彩,听听,这些从未谋面的诗人们的名字吧:吉林格致,山西北野,梦中人,水云烟,紫沙,谷壳子,夏天,阿威,北海;然后是真名实姓的罗广才,胡庆军,郭新瑞。还有,完全民间化,这些网络诗人,都因刘文青而来,都因刘文青而聚。
柴然在为8省市来的诗人们高歌《我的太阳》
前一时期,网上有无哲访百位山西诗人,其中问“山西是不是诗歌大省”,李杜兄回答要有三个条件:有优秀的个体创作;有强势的诗歌活动;有一支专门的诗歌理论队伍。后两者我不以为意,便在兄台那儿大放厥词,其中谈到强势活动,说:我看也大可不必,甚或越少越好。诗人朋友们自己聚聚,喝喝酒,耍耍,比什么都强,再说,这不就是山西诗人的强项吗?现在看,倒是“强势”二字怎么认知,官的“强势”,民的“强势”,还是官民结合的“强势”?诗,多在民间;所以,诗歌活动的民间化最让人愉快,欣慰。今年四月,原平梨花诗歌节,民间色彩浓郁,其中召集人赵泽汀上来第一句话“梨花诗歌节的主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会让你毕生记着,想起便忘了烦忧。这就是诗人。而今是刘文青,个人去化缘,天南地北,弄来这么大一帮子从未谋面的网络诗人。放社会上,人家也只能讲他疯了。的确,又一“今朝有酒今朝醉”,还能是什么?诗人是由着心性生活。对他,这是真正的爱朋友,与社会规范没关。
说网络诗人,大家有可能质疑其中有贬损之义。我原也这样认为。照说,我认知的诗人,实质就一种:真正会写诗的人。话虽不错,但判断起来却千差万别。如你说汪国真不是一个诗人吧,一些孩子却认定他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而你恰恰不是。事实上,我们只能在很小的一个圈子中划出它的所指和文学真谛;这定义一旦脱离开这个极小的圈子,原初提出的意义便荡然无存,最后反而会变成“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终极评判”:诗歌不再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而是人民群众恣肆放浪的大海汪洋。惟有“诗最难,也最简单”这一二元悖论,兴许才是这之上颠扑不灭的修辞之法。有文学青年嘲讽现代诗歌的低门槛,说,只要在键盘上会打回车键,就能写诗。反之你却说现代诗歌的高门槛,举出一万条理由,划出那一极小的圈子。接着你就去辩吧,怕是终其一生,直至老死,也辩不出你想要的那个所以然来。于是你也只好说,有小众诗人,有中众诗人,有大众诗人,有网络诗人,有自诩诗人,笼笼统统,不偏不倚,一锅煮了它。这时,我们再以网络诗人大而化之来界定这些确是通过网络认识的新朋友,也就真的无所谓贬抑褒扬,因为网络本身也一样是泥沙俱下一锅煮了它的。说网络诗人还有一条,那是说你是通过网络这一超级媒体真正成就的诗名。这一点非常了得。换一种说法,那你就是在海选中胜出,是民主制度托举起来的金娃娃,身后有着庞大而坚实的群众基础。而风行于中国文坛上的各种腐败手段到你这里却断了市场。能成为这样一个诗人,想想都来劲儿得很呢。而刘文青正是基于三十年的写作功力,而又通过开博后数月的突破,努力,达到这一境地的。网络真也是无不适合他啊。
网络本身是有它的特性的。在你没有成为大名人之前,加之你仅仅写的是诗,外加一点散文、小说、评论,全然钻入文学圈,根本不在公众的注视范围之内,你的文学博客想获得一点成功,有几万、十几万的点击量,评论多,留言也多,那么,在你把作品写好的前提下,接着即是用行话说的“你得去打理它”了:在网上泡:来而不往非礼也:发评论,写留言,通纸条,加好友,点关注,钻圈子,在线聊,总之,你得去“拉选票”,拉人头,拉点击率,最终达到拉动你又脆弱又可怜的虚荣心的目的。(一个朋友说,我们终日奔波,还不就为这不堪一击的虚荣心当牛做马扮奴隶?另一朋友当下评价:还不如充当一名性奴更直接更受用呢;我们连小小的虚荣心都征服不了,谈何征服湖海一样大、飘风一样狂暴、黑非洲一样猛烈无序的人类情欲这头大怪兽呢?)
而登录博客这一套,刘文青兴许能好些?我看也不尽然。不过他是真的喜欢这种方式:畅游虚拟世界,一头扎进去,把美好祝福送于全世界,歌星一样抛吻再抛吻,一而再,再而三,不啻于一个革命者抱着机关枪出现在敌方阵营,然后大喝一声,跟住扣动扳机,杀顽匪于胯下,实现伟大神圣的全人类彻底解放的崇高理想。不过这里须提出的,倒是酒王雪野,他凭籍近一年来新浪博客前的废寝忘食,孜孜以求,躬耕不辍,竟是打通了现实与虚拟之间的隔断界面:令其消弥于无形。这就如同把电影银幕上扛着长尾猴、奔跑在象牙海岸丛林的金凯瑞拽下来,把他安置在观众席,自己反扛起那只丑得要命且臭气熏天的猴子,走入银幕,消逝于太阳正沉落下去的地平线。
如果你要遵从网络这一特性的话,比如说要求你短时间内便更新博客内容,对于一个写作者,这实际上就不是一个好消息;抛开诗的极端个性——缪斯来去的无定性,就一般意义而言,那势必也会将你导入一场有悖于创作规律的写作竞赛中。还由于博客的低门槛,人人都可以贴作品,发表评论,换言之,这里也就成了一个混乱杂陈的诗歌卡拉OK俱乐部,一个大众诗歌才艺展示的大舞台,一个二三类诗歌创作的模仿秀场,一个小靳庄与“四·五诗歌运动”的当代T型台,一个人人都是诗歌终评委和终裁者的流水席,还有很多很多。这便是网络诗歌的座基:人人写作,人人拿起笔;但你势必还得捍卫之,因为写作一样是一种人人追求的平等权利。惟其网络写作,才能令它实现。
让我们回到诗人中间。实质在这里,诗人们是保证了一个相对纯粹并适宜于自我发展的诗歌圈的。这点,刘文青、酒王雪野、我自己都一样。因网络的存在,同时又投身其间,如刘文青、酒王雪野这样训练有素、向有诗名的诗人,在他们中间,同样也进行着一场文学性退到次要位置的写作比赛。二类创作占了上峰。说文学性,是指写作的严肃态度和原创精神,是文学人心目中不移的高地,若十万兵士坚守的固若金汤的城池,他们凭此安身立命;说二类创作,并非指含有损毁之义的二流创作,更非“二流诗人”这一太过于让人窘迫难堪的指称概念。大同的非默兄,是我们这一批山西诗人中杰出的代表之一,他的一首《丰昌隆》,写我们共同的这位老大哥,是难得的优秀之作,然则中间一句“这个一辈子热衷于二流诗歌的老浪子”,却让你读后甚不舒畅,如哽在喉。倘若有人以此来问“他是二流,你是一流”,多没有情面;古人讲“文章千古事”,多少也阐发这个中道理。在此,二类创作,还主要指非是诗人们非写不可的东西,如杜甫老爹,不也醉心于文字游戏性质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由汉语言性质所决定了的,现代诗并不排斥文字游戏功能;当创作变为笔耕,绝大多数诗人,便回避不开这样那样的写作,把创作始终保持在一个高水平是一回事,诗产品卖到世界上又是一回事,即便是普金希,你也不能说他每写出的诗,都为上品,北岛第一次尝试长诗创作的《白日梦》,亦说明问题;现今在网络,尤其有这么多同道,知音,这么多夸赞和鼓励之声,你的有些创作冲动,都能膨胀得变成一种过网瘾的惯性使然:“再写,再写,一首比一首有才华,一首比一首水平高,一首比一首气冲牛斗。”结果最后反倒弄成一场盛大的造句奇观。我和一位同样善畅游网络的好友交流这一观点,他无不诙谐地说:“就是造句,还不达修辞。”这里可参阅刘文青的《我们》:
此日之前我年少/如轻狂之瀑流淌/流经繁花竞语的高岗流经/宗教明灭的黄昏/我于荒芜之处临渊歇马/在一首诗的斜坡上/筑草屋/掌青灯//此日之后你以晚花的姿态/绽放允许我在逆风中采摘允许我/陈兵帷幔之内/袭击占领一次次的投降//我们是/是一棵树和另一棵树宿命里/错落有致的枯荣/和相守
夸刘文青现在诗好的远不止一二。网上与之互相赠诗的还有好几位。他的一首《戏水图——赠沈鱼》,还造出更多如“子夜如此绚烂/我已被黑暗灌醉”这样的好句子。可我想,他还不该写这水准呀?他原来不就写得挺好嘛?这甚至都不应该是他的水准。我是从他早年的《二级厨师的恋爱史》《无标题变奏曲》《失败的睡眠》等一路看过来的,如勾勒留在乡间的初恋情人的“红红的脸蛋,粗粗的手腕”、漫画自己的“满额上的抬头纹压得我抬不起头来”这样的诗句,在他这里吟诵无数,碰上如《我们》这样仅存老刘风流的篇章,引起共鸣,自然不易。这类诗表象上看造句色彩过大,把该传达的思想情感湮没大半,深层的问题,实属出在要大家好好观瞧上头:看我多会写,多能写,多有才;我不含糊地回来了。这样的东西时尚味越足,越让你感到是挂在网媒上的通病。
想知道刘文青这时笑着在想什么也不容易
网上善意的劝进,真诚的批评,不时萦回于耳,对你也会起到触击作用。潞潞在《初春》《汾水边》《兄弟》之后贴出的一首似又回到《无题》时代的《这》(实情是潞潞不可能再回《无题》时代),是这当中最好的一个例子。要说诗人们可太像孩子,我们中最杰出者潞潞都不能例外,而况我辈乎?现在要我指认,《这》就是一首典型的二类创作,写作的目的,正是要参与到网络上这场写作竞赛中的:让大家看看写这样的作品,我还是皎皎者。不是吗?看,技法使用多么纯熟,抽象能力有多强,意象又何其精准有效,全可让所谓内中人见其超拔才华;嘟,一声哨响,《这》在比赛中胜出。幸好潞潞在这儿浅尝辄止,跟着便没了兴致,倘使他多写这类高级赛诗,有朋友定会用毛诗“今日欢呼孙大圣”的。我个人倒认为,《初春》《汾水边》这样的诗反更难得,有大难度的,对真正成熟的诗人也具挑战意义,有强烈的职业印记,有它们的不可替代性。
但所谓的网络作用,对于你仅此也是一种心态;二类创作壅塞,却不说明挂在网上的好诗少见可怜。断不是这么回事。有很多朋友都写了难得一见的优秀作品。山西本土,如得机缘,可以开列一张名录;再得机缘,即可编一本好集子。关键是要你忘了这场诗歌写作竞赛而真正沉浸在诗歌创作当中。下读刘文青的《紫色信函》:
深涧之上,水浸弯月
我梦中反复呈现的紫
是被诗歌打开的襁褓
是被我俯看的女儿
在信函飞翔的年代里
春风不度爱情 末页
总是被泪水打湿
再被秋风吹散
你是劫后的果实
是我虚无中的真实
你往日的天空 颜色不详
流云是你的命运
诗歌是孤岛上的稀音 宛若游丝
而海,是真实的
船长也是真实的
你是他们海鸥般低飞的女儿
仰视天空
我无法问切你飞翔中的疼痛
我被羁留在破碎的故乡 建设
铅灰色的暮年
如果潮汐再一次拍打我腐朽的灵魂
我将根据自己的疾病
把旧诗改成处方
重新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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