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萱草花
暖暖
太阳斜斜地挂在西墙头,照的南墙根那片金针,亮亮的晃人眼睛。
街门敞开着,四周静悄悄的。端生妈拿个小纸筋笸箩,走到南墙根,又开始摘金针骨朵。
这些天,她每天都要把金针滤一遍,把快开花的骨朵摘下来,蒸熟,晾干。端生从小就爱吃干金针熬的菜,住到这院的第二年春期,她就在院里栽了些金针。
摘了会,她停下手,微微侧起耳朵,又是炸山的声音吧?好像有轰隆隆的声音。细听,却又啥也听不清。端生到山上炸石头那年,她的耳朵就慢慢听不清声音了,到了今年,越发背得厉害,就是离村不远的风尘梁上炸山放炮,也只能模糊听见了。
听不见也好,省得响一声炮揪一下心。可还是由不住想支楞起耳朵 。
敞开的街门前,人们忙忙的往过走,还有一群小孩忽的闪过。
金针骨朵没放进笸箩,落在地上。
她出了街门,一手扶着墙,一手搭在额头,远远的望风尘梁。日头下,风尘梁看上去白晃晃一片。人们一群一伙的朝前走。有的路过她门口,还停一下。
“咋了?”她拉住一个女人问。
女人嘴张了张,不知道说了句啥。
她放开手,女人拍拍她手背,走了。
是前街又来了宣传啥的了吧?她看看天,太阳还斜斜的挂在半天上,咋太阳还老高?儿子端生在山上跟人炸石头,每天天黑了才收工。
她返回身,又摘起金针。她的手有点抖,青白的小骨朵也被她摘到了笸箩里。
这几年,起房盖屋的人家多,人们都需要石头垛根基,石头也就成了紧俏货。偷偷从煤矿弄些炸药,选好山头,放上几炮,石头滚落一堆,钱就一张张来了。有胆大的,能吃苦的,就纷纷上山炸开了石头。
“好营生啊!”端生有时候回了自己家没人,会过娘这边吃饭。吃完饭,展油油靠在被垛上时,都要说一遍这话。
端生娘听不太清,但能从儿子的表情看出意思。
“娘总觉得这营生有点危险。你没听村人说,前年炸石头,就出过人命。呸呸!”端生娘朝地上吐唾沫。
半晌又说,“要不,还是老老实实种你姐那地?”
“咱来了这村图甚?当初来就是看上这村有好营生!咱房没一间,地没一垅。房总得盖吧?盖起房,你就跟我住过去。省得你住我姐这,一个人孤恓。指种我姐那几亩地,补助还在我姐名下,卖下的玉茭又不值钱!甚也难支划!”
唉。端生妈叹,该咋?日子总得过。虽然她没太听清儿子在说什么,可不用听,这本帐她心里也清楚。
几年前,他们住的小村要退耕还林,人一下要迁移到了离公社不远的小庄。
闺女香鱼提议,反正是个搬,不如来她们这个村。这个村人口多,外来户也多,不欺生。又傍着山,很多人家靠开山炸石头,开沙场,肥富起来了。
端生早就对姐姐这个村羡慕得很,姐姐一提议,不由动了心。一家四口全搬到了这个村。
原估计全住进闺女原来的旧房。女婿在西山煤矿上班,闺女一家都跟着在矿上,原来的房子空着。媳妇却不愿意住在这里,说了一大堆理由。端生娘心里清楚,这是不愿意跟她一个锅搅稀稠,唉,人老了,没人喜见,由她哇。闺女只好又找了一家空宅院,儿子一家住了进去。
端生娘自个住进了闺女的房。头年冬天住进来,第二年春期,她就在院的南墙根,种了十几丛金针。端生也跟人合伙炸了山。
太阳跌到了墙那边,端生快回来了吧?唉,每天盼着天黑,天黑了心才能踏实。可儿大不由娘呀,再说端生说的也有道理,咱穷家薄业的,当初还不是因为没钱,端生拖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带孩的后婚女人。人穷不如鬼,茶淡不如水,再说咱还是外来户,要再没钱,人前更展不起腰了。老古留下的话可是说到人心坎上了。
端生娘把摘满金针的笸箩放到窗台上,开始收前几天晒下的金针。
给端生送上些干金针吧,端生爱吃金针汤汤的面,受这来重的苦,不吃好哪能行。
端生娘把晒干的金针装到半升里。她端着出了街门,不由又扭头朝风尘梁方向看了一眼。
她朝儿子住的西街走。起风了,路上卷起一股旋风,拧着土朝她卷过来,她呸呸的唾,卷了一嘴的土。街上有小孩跳着喊什么,她想起端生小时候,看见旋风也是这样跳,嘴里还喊,“旋风旋风你是鬼,我是阎王不怕你!”多快呀,一眨眼端生倒四十出头了。
今怎么这么多人?这些老婆舌头们,也不说回家做饭,可咋还有这么多男人?
她走到跟前,人们就不说话了,她有点奇怪。有人跟她点着头,用手比划着前头。
“是了,我到端生那走走。”她估计人是问她去哪。
到了儿子门口,门上挂着锁。
这都啥时辰了,端生媳妇还不回家做饭?有受苦人呢,再说她那闺女也还上学,也不说依时按后做饭。
端生娘叹口气,还是回家做饭吧,一会端生回了家见没人,又过来吃饭呀。她转身往回走。
天已经麻麻眼了,远处的风尘梁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个轮廓,端生在回来路上了吧?
进了院,金针里嗖地窜出个东西,端生娘吓了一跳,她的心咚咚跳着。墙头上有绿幽幽的眼睛,是猫。
金针熬的汤汤放冷了,切好的面还在面板上放着,端生没过来吃饭。
许是媳妇回去了吧?她慢吞吞地收拾,放金针汤汤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碗里的汤汤溅得到处都是。
端生妈楞了楞,心又嗵嗵地跳起来。
躺在炕上,老听见猫叫,疑心吧,她耳朵哪能听见!她不喜欢猫,总觉得猫叫起来有股可怜相,尤其黑夜叫起来,有股凄惨劲。
想七想八,窗外头有了亮光,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端生站在炕跟前,一递一声的叫娘,她正要应答,又看见端生一下变成了小时候的模样,跳着脚喊,“旋风旋风你是鬼……”
她一下醒了,满头满身的冷汗。
出去开了街门,返回来,她呆呆地坐炕沿上。
她端起放干金针的那个半升,一出家门,闺女香鱼进来了。
“你咋回来了?”
“我眊眊你。”闺女趴她耳朵上喊。
“过你弟弟那去来没?”
“嗯。”闺女点点头。“娘,我有事得出几天门,你外甥每天得吃饭,她爸又没时间,你替我照顾几天去!”
“有啥事?去哪呀?”
“跟你说你也不懂,你给我看门做饭去就行!”
“金针咋办?隔一天不摘就开了花了。不攒下些干金针,你弟弟到时吃甚?”
“一点金针……唉”,闺女又提高嗓门,“我完了给端生媳妇打电话吧,让她摘。”
“那,我收拾下东西,过你弟那说一声。”
“我过来时说给她你到我那了!再说端生又不在家,你过去看他媳妇那眉高眼低?!”
……
端生娘跟闺女香鱼来了矿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先是闺女出门走了十来天,后来回来,也不让她走。
她惦记着畦里的金针,天天念叨。
“姥姥,金针也叫萱草!以后你叫金针叫萱草吧!”外甥看她金针金针的,高声告诉她。
“啥,萱草?还是叫金针好,听着富贵。”
又捱了几天,她实在想回得不能了。“我想了端生了!”
闺女拗不过她,大声说,“想回回吧,不过回去也见不上端生。”
“咋了?!”
“你不是一天呀念叨那营生危险吗?端生和人出门打工了。”
“打工走也不说见见我!那年出门走了两个来月,就没跟我说一声,这孩子,被我惯坏了,野野势势!”端生娘一阵伤心。
“走得着急,顾不上上来看你,给我打电话来,我没告诉你,你又听不见。”
“唉!那端生媳妇和她那闺女了?”
“进城念书去了,端生媳妇也跟上去了。”
唉,端生娘再没说话。现在村也真是日怪,这么大的村,楞是留不住个学生,孩们早早就得出门念书。
端生娘和闺女进了院。半后晌了,太阳光斜斜照在金针上,金针长茎上,有开花的,还有蔫耷耷趴着的金针,金针细长的叶子上,地上,都粘着枯掉的金针。
“看看,看看……”端生娘说,“咦,你咋哭了?!”
“我眼飞进东西了。”
“给我回屋取柜上那个小笸箩去,我把金针放进去。”
“摘那有甚用了。”香鱼低低叹。
“啥?你也要干金针?成!”
天黑了,天又亮了。几天后,闺女一个人走了,叫她跟着走,她好歹不去,“我还能爬动,谁家也不想去!”
她去了端生住的地方。门还是锁着。
她慢慢往回走,太阳快落山了,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没注意街上闲坐的人们,正在看着她悄悄嘀咕。有老人在擦泪。
闺女老早就说给她安个电话,她不让,听不见,瞎花那个钱做啥!也许还是该安一个的,端生也能给她打个电话。
闺女又回来叫她走,她不肯,只能又走了。
“端生打电话时,吩咐他注意身体的啊!”她望着闺女背影喊。
端生娘站在金针里,金针结的骨朵已经不多了。
街上李大头那天拿了个砖头一样的黑东西,她忍不住问,人告诉她,是啥“大哥大”,再问,也没听清,只说走哪都能打电话。啥时端生能有个那啥“大哥大”,他姐就不用死巴巴的等他拿公用电话打电话了。
好像又有放炮的声音?她停下手,走到门外头,朝风尘梁望,虽说是正午,可天气灰蒙蒙的,啥也看不清。
好在,端生不做那危险营生了!她已经攒下少干金针了,可端生还是没回来,端生媳妇和那小闺女也不说回来走走。
端生娘回了屋,躺在炕上,有点迷糊。
“娘,奶奶!”有人在耳边叫。
“端生!”她一下坐起来。
炕沿底站着端生媳妇和她那小闺女。
“你们回来了?!端生了?端生没回来?”她急巴巴地问。
“他顾不上,我回村来收拾下东西,过来看看你。”端生媳妇大声说。
“小闺女先在你这呆会,外头热的,我收拾好东西过来叫她。”端生媳妇往外走。
“一阵走拿些干金针!”端生娘忙忙下地。
“奶奶,那叫萱草,那天老师还给我们抄了首写这的诗呢!我给你背。”
“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小闺女边跳边背。
她听不清小闺女在说什么,她拿出些馍片,“闺女,你叔回家看你们去没?”
“我叔早死了。”小闺女嚼着馍片。
“啥?”
“我叔死了呀!前些天放炮炸死的!”小闺女以为奶奶不信她,大声嚷。
端生娘跌坐在地上。
“奶奶,奶奶,你咋啦?”小闺女转身往出跑,“妈!妈!我奶奶不知道咋啦!”
屋里静悄悄的。
太阳正毒,毒辣辣的光线照在金针上,金针竟枯了大半。
远远的,又有轰隆隆的炮声,风尘梁上又开始放炮炸石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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