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血窟
张玉虎
现在的孩子们真幸运，不光吃得好，穿得好，而且有电视看，有好玩具玩，生活真可以说是丰富多采了。我小时候的农村可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那时人们吃的是“糠菜半年粮”的食， 穿的是“补钉摞补钉”的衣，一年也难得看上两场电影， 至于买玩具那就更是“天方夜潭”的事情了。在苦水里泡着的农家孩子，却也不知道苦是什么味，一天到晚乐乐哈哈地在外面疯跑着， 用自己的方式打发着长得不能再长的春夏秋冬， 津津有味地模仿着从仅看过的几部电影上学来的战争游戏。那时我是一个淘气孩子，用我们村里大人们的话说，“不是一个省油的灯盏子”， 当然是“战争”的积极参与者了。
那时，我们村里的小男孩以村中央东西走向的一条街为界，分成南头和北头两大“阵营”，经常“打仗”。主要的“武器”就是从街上随手拾起来的砖头、瓦块、碎石和土坷垃。砖头碎石飞来飞去， “中弹”“负伤”是家常便饭。石块等硬物打在身上还不算太要紧，打在头上却很容易打破。把脑袋打破，流出血来， 用我们村里的土话就叫做打了一个“血窟”。由于“战事频繁”，“负伤”的概率很高， 大部分“参战”的孩子们都有过流血的经历。反正我自己是既打过别的孩子“血窟”，也被别的孩子打过“血窟”。至今后脑勺上的一个疤痕，便是“光荣参战”的纪念。
打人和被打的两个“血窟”，发生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为这两个“血窟”，使母亲蒙受了两次羞辱， 至今想来都觉得心里十分愧疚。
第一次是我们被“打败”后狼狈逃窜，对方“乘胜追击”，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孩子一弹击中了我的后脑勺，伤得很历害， 当下热乎乎的一股血便流到了脖子上，衣服也被染脏了。对方一看闯下祸了， 当下便作鸟兽散，逃得无影无踪。 和我一块玩的两个孩子用一块破布捂住伤口，把我护送回家并告诉母亲是谁打的。母亲一看我浑身是血，急得都顾不上骂我了，马上领我到保健站包扎。 那时的农家孩子不值钱，手上脚上有点小破小伤的，是从不到什么保健站的。拿块烂棉花在火上燎成灰往伤口上一按，再用一块破布包起来就行了。去保健站包扎是要花钱的，那时的农民一年也没个收入， 一分钱也是要掰开八瓣花的，怎能花那个冤枉钱。母亲急得二话没说就去保健站， 可见我的“伤势”是比较重的。那次包扎花了五角钱。现在的人，也许对五角钱不屑一顾，可五十年代的五角钱， 差不多就是一家人一个月的油盐酱醋钱了。母亲觉得有些心疼， 就想找那个孩子的家长去说一说，倒不一定是为了要钱，主要是想让大人数落数落孩子，今后小心点。从保健站出来，就拉着我找到了那家。没想到母亲木讷不善言词， 而那个大娘却是玲牙利齿，咄咄逼人。还没等母亲开口， 那个大娘竟说了一大堆话，倒象是我把人家的孩子打破了一样。最让母亲难堪的话是：“看你这个老婆，邻家别舍的， 娃娃们打架屁大的个事也值得你拉着娃娃找上门来？三五角钱的事，也好意思开口？ ”其实母亲还没有“开口”。回到家里，母亲哇哇地哭了一场。那家的孩子伤在我的身上，那家的大人却伤在了母亲的心上。
第二次却是一个“误伤”。那天“战事”正酣，我拿着一个小砖块准备往出扔，却因手往回甩时用力太猛， 一下子甩到“自己人”的 头上，把一个也是比我大一岁的玩伴的头上打了一个“血窟”。 伤势没我那次重，只是头上擦破了一片皮，伤处洇出些血来。我一看事情不好，赶紧扶上那个伙伴往他家走。 那个小伙伴的母亲我见了是亲亲地叫婶婶的，平时热热乎乎地对我很好。 没有想到那个婶婶比我妈能沉得住气，她既没有骂我和她的儿子，也没有领上她儿子往保健站去包破，而是脸色平平地，一只手拉着她儿子一只手拉着我来到了我家。母亲见人家来了，一看阵势便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得早乱了方寸， 一个劲地向人家陪着笑脸说：“啊呀，看把娃娃打成个甚了，快给娃娃包一包哇。”说着就找了一块棉花准备在火上燎灰。 没想到那个婶婶却说：“破得这么历害，家里就能包好？人家你小子是金圪蛋， 俺小子就成了屎巴牛了？”一句话把母亲呛了个大红脸。母亲绝不会用那个大娘曾说过的话来“回击”这个婶婶， 只是又陪着笑脸说：“那就领上娃娃到保健站去包一包哇。 ”听了母亲的话那个婶婶没有再说什么仍是脸色平平地就走出了我家的院子。接下来是母亲拉着那个玩伴和我一起到保健站去包扎。因为我的淘气，母亲又花掉了一个月的油盐酱醋钱。以前我做了错事怕母亲打我，总是一跑了之， 在外躲得不敢回家。这次我知道祸闯得大，从保健站出来就乖乖地跟母亲回到家里，准备听从母亲发落。没想到进门后母亲没有打我， 却是抱住我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好我的小子啊，两个血窟， 一里一外花了我一块钱呀。”
两个血窟给母亲造成的伤害， 成了我认识人生重要一课。从那以后，我就象一下子长大了一样，变得懂事起来，规矩起来，再没有给大人闯过祸事。乡邻们都夸说，那孩子“人恭礼法”了。
多年后，我在工作的单位分了房子，把母亲接到我的新居里住着。有一天陪母亲闲聊，说起了我小时候的淘气时，母亲又想起了那档子事：“好你个赖鬼！两个血窟，害得我一里一外花了一块钱。 哈哈哈......”
一边说一边却是笑着， 双眼里闪着只有母子间才能感到的那种充满爱意的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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