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晒箱笼
香尘
黄梅天一般都要持续一个月或以上，这样长时间的潮湿下来，什么东西都泛着一股窝索气（霉味）。所以，好不容易熬到出梅，见三伏天的烈日当空，不觉热辣，反觉高兴，真是天赐的杀菌消毒剂。于是，时不时能听见妇人们在敦促晒霉的嗓音：“奥扫（快点），奥扫，衣裳被头统统叉到日头厢旺里去晒。”
出梅的日期已放暑假，年少的我多是在奶奶家小住。村庄里一般人家晒霉的衣物看着区别不大，只有前隔壁的阿昆公公家很与众不同，引得我们许多小孩都爱去看稀奇。场地上的几根竹竿搭满的是大衣旗袍西洋裙，翻晒在地席上的小零八碎也都别致好看，是丝巾，帽子，袜子，装饰物等。而阿昆公公的老婆基本都会坐在屋檐荫凉处的竹椅上，专注地守护着她的这些家底。听大人们传，她年轻时曾沦落风尘，是上海滩上有名的交际花，解放后被要求从良才嫁给了当时做小生意的阿昆。村人待她表面是客客气气的，暗地却是各种看不起，甚至都不允许村上的女孩与她多接触，怕被带坏了。
有次晒霉，我逗留在她的世界里时，见到樟木箱里有个相框，里面是张一群旗袍女子的黑白合照，就忍不住伸手拿起来细看。玻璃上面有灰尘，我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阳光下，照片里，那些女子真是漂亮，即使黑白影像里也个个显得时髦妖娆。她见了就冲我招手示意拿过去，然后颇有兴致地叫我猜猜，她是哪一个？其实，我是无法把眼前沧桑满面的她同照片里的任何一个联系起来的，就手指乱点了我认为最漂亮的那个。她立刻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倒挺能认人的，当年，我们十姐妹在上海滩上可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群人呢。
我去放回相框，再回头时瞥见她已放松了原本端坐的姿态，懒散着靠着椅背，点了一支香烟，眼神穿透烟雾，穿透眼前，不知在出神些什么。后来我在王安忆的《长恨歌》里看到写晒霉：“这城市里的女人，衣服就是她们的蝉蜕……这女人的日子，其实是最不经熬的。过的时候不觉得，过去了再回头，怎么就已经十年二十年的？晒霉常常叫人惆怅心起，那一件件的旧衣服，都是旧光阴，衣服蛀了，烊了，生霉了，光阴也越推越远了。”于是，明白了她那时的眼神，黑白的影像间分明有淡淡的粉红，漫漫日月怎么就把它一点点磨没了呢。
我奶奶的晒霉就清简得多，两个樟木箱，一些粗棉布段，倒是那些锦缎被面绣花枕套很好看，估计是她当年的嫁妆，亦有旗袍襟衫，都是素雅日常的。她有时见我喜欢着东摸摸西看看，就打趣说以后你要是不嫌弃它们过时，就挑一些给你做嫁妆，要不要？后来，我结婚时，倒是真从她那翻出几匹蓝白小方格子的粗棉布，做成窗帘，做成桌布，再做成床单和被套。床单和被套，我现在还在用，岁月打磨掉了它们最初的粗糙，变得细腻又暖软，岁月也带走了奶奶多年，但我每次翻身抱着它们，一如小时候她抱着我的许多温馨长夜。
其实，我顶喜欢的是奶奶的那顶雕花衣柜，儿时每次去就爱在里面躲猫猫闻布香。我曾在衣柜底下的角落里翻寻到一个蓝布荷苞，里面居然有两颗牙齿，就问她，说是她的被拔掉的。又问她藏起来干嘛？她便摸着我的头说，自然是要藏起来，那是我的骨血，等到将来，是要和我一起化成灰的，那样走的时候就完整的什么都不缺喽，等到将来奶奶走的时候，你记得要把它们塞回奶奶的嘴里啊！后来，奶奶去的时候，我翻箱倒柜都没找到这个装牙齿的小蓝布荷苞，心里总觉歉疚。听父亲他们说要把奶奶生前的一些家具烧了时，我偷偷让堂弟帮我拆下了衣柜门上的蝴蝶环手，只是年久日深拉环在敲击时断了，只剩下一对蝴蝶叩面，把它们串在风铃之中，让声音继续着我们的亲，我们的情。
“奥扫，拿侬的衣裳被头抱出来晒晒。”母亲在露台上一边帮我清理角角落落的落花落叶，一边催喊着我。我应了一声抱着被头上楼。花要落，情要消，日脚要过，人要老，岁月呀总是啥都不肯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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