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针
原红霞
河津北坡这片村子，从老祖宗那遗传下来个风气:一个家庭若没有男丁，定要被人瞧不起，所以新婚夫妇最好头胎就生个男孩，一家人心就瓷实了，往后生男生女都不太讲究了。
我在家排行老大。
由此想见，当父母在热切的期盼中生下我这个女儿的时候，该有多么失落和缺憾。此后好多年，我母亲大概要弥补那硕大的心灵空白，平常都会给我留小平头，穿男孩衣，把我当男孩子养。
我也就真跟个男孩似的，爬树、上墙、捉虫、游荡田野……凡男孩擅长热爱的，无所不尽其极。只可惜越长大，相貌越秀气、羸弱，藏不住的娇小和女子特征，然骨子里却依旧散发出不折不扣的大胆和淘气——如雪小禅在《潦草》中所说的，“林徽因的性格跟她的长相背道而驰”，我也是自然而然就长成了这样。
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大胆淘气贪玩，不好好学习，已发展到了顶峰:迟到旷课成经常的事，甚至还会逃学，背着老师家长偷偷跑到野地里去玩。
记忆最深刻，是十二岁那年夏天，一场大风过后，长得齐腰高颗粒已成但尚未饱满的麦子，被风刮得定格在了颔首的状态，齐刷刷往一个方向倾倒，看起来煞是壮观。
望着满地齐整，一顺顺的麦子，我突然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把它们都压倒，不仅柔软，而且能铺满地，像草席，躺在上面舒适还身不沾泥土。
我于是按照我自己的设想，从田地一头顺势压倒麦子，躺上去，打滚。我从北边一直滚到南边，从南边换个地又滚回来，不亦乐乎。来来回回几个回合之后，一块麦田像铺上了一张崭新的地毯，平整而委婉，矜持而含蓄。
我望着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了。世上有那么多比上学更有趣的事儿。如果我是个天才，那也应该是在玩耍逗乐的大路上，比一般人，不，比一般女孩更玩得妙趣横生吧。可所有人都吃了一个鸡蛋似的，非要让我好好上学。
我没有注意到麦田四周满是杂草，草势正旺盛，没有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到了放学的时候像以往每次逃学回来一样，装作一切正常，不吭声，放下书包，转身就拿起一本小说，去拉风箱了（帮母亲做家务，装作懂事的样子）。
我读得正起劲，胳膊机械性地抽拉着风箱，使其呼呼拉拉响彻整个村庄上空的时候，一个大脸盘瞪眼的女人嘴里骂骂咧咧，进了我家的院子，父亲闻声音招呼来人，只听她说：“你娃把我麦子碾倒了，扁了一地……”我父母赶紧解释道：“不可能的事，我娃都大了，都上学了，在学校哪有时间去碾你家麦子呀！”
那女人邻村的，手里握着一把草，气呼呼地说：“我村路过的人看见的，就是你家女子，把我一地麦子碾倒了。昨儿个刚庆幸风没把麦子刮倒，就等过些天颗粒饱满了。”说着，她把手里的草递给父亲：“呶，连地边的草都压倒了一片，不信你没见你女子身上。”
那女人手里拿的草叫鬼针草。
父亲回过头朝我这边看，我这才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才发现粘了好多鬼针草的草籽，我停下手里的事，使劲反剪双手，想把那些可恶的“间谍”都拔拉下去，明显为时已晚。
父亲开始八八九九对女人讲好话，商榷解决事情的办法。结果，是我父亲赔了礼，还向人赔了当年的产。
父亲送走那位不速之客时，我已将衣服上的鬼针草籽清理干净，缩在墙根不敢出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惭愧得无地自容，心想一场暴风雨不可避免了。
没想到父亲瞪了我一眼，就进了屋里。不一会儿，我听见母亲的叹气声。
父亲没有像往常我做错了事伸手要打我，母亲也没有骂我，我多么希望他们打骂我一顿，让我心里能好受些。但没有。
此后好多天，弟弟们依然玩闹嬉笑，父亲和母亲依然各忙各的，也不要我帮忙做家务了，也不催我去上学，家里没一个人理我。
院子一角还扔着那女人带来的鬼针草，已经枯萎了，却像鞭子，时时抽打着我的神经，让我坐立难安。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多天，直到我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无法面对这样的生活，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
一天早晨醒来，我横下心，悄悄地背上书包去上学了，那是我无声的忏悔，我要用行动告诉家人，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此后，我开始按时上学，按时完成做业，遇到简单的题不会的，就问身边的同学，遇到难的就问老师。我并不比别人缺少什么，多余的只是贪玩的心。
我的成绩开始慢慢回转，一学期下来，由全班倒数第二名上升到十名左右。父母也从没有再提过那件事，但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明显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在。
我想我真该感谢那一场大风，那一地麦子，尤其是那把鬼针草和身后粘着我的草籽。它们都是那年当场指控我的证人，在我还不更事的时候，给我上了深深的一课，引领我回归了平凡又光亮的人生之路。
那时的人，那时的物，如今在我看来，都那么可笑，又那么真挚，那么遥远，又那么亲切……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在我记忆的深处珍藏着，断断不舍得离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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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原红霞，生于1981年，笔名：雨隐，山西省运城市河津人，曾任报社记者，现任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你我她》 《文学月报》《西南作家》 《新诗刊》《春雨》 《四川诗歌》《长江诗歌报》《龙门》《山西日报》 《山西农民报》等各大杂志报刊，作品《楼下的作物》入选中国诗歌网第19期《中国好诗》， 《鸟睡了，梦醒了》获同题诗赛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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