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 羊
蒋平
在我的村庄，到处是山山梁梁，沟沟坎坎。几十年前，每到春天，庄户人家的地里若还没有积肥，可就有的忙了。土地多是小块地，牛车马车去不了，男人们就只能靠肩担了。担圊送粪，来来往往的人到处是。种的庄稼不同，上的粪也不同，种玉米时就担几担圊，若种谷子，还是羊粪好。人们都说，羊搂过的土，种出来的小米另为（格外）黄，也另为甜。于是就都合计着卧羊（也叫卧地）了。
一过清明，圈了一冬天的羊就该出圈了。人们拣个吉利的日子，逢三、六、九日最好，都说“三六九扬长走”。羊出圈，村子里的闺女们就打听日子扎耳朵眼，据说羊出圈时扎了不会肿。卧羊也要开始了。
卧羊，就是把羊赶到地里去睡，让羊把羊粪蛋拉到地里增加土地肥力。以前在集体时就是生产队统一安排了。下了户，有人家养羊，不过，每家每户也就几十只，平时都自己放养，一般也不雇人。想卧时还得和其他人家联合起来才行。
几家的羊群合在一起，放羊人（东乡人叫“放羊的”，西乡则叫是“羊胡”）也多了，白天各家还是放各家的羊；到了黑夜，从放羊人中选两个负责的人看羊。看羊人（东乡称“看羊的”，西乡人则叫做“照羊的”）从此基本也就固定下来了。这几个人当中，能说会道的人负责“联络”，甚时候去哪里卧羊，由他说了算。等他联系好了人家，到了傍晚，放羊人就都赶着羊群到地头集合，等看羊人来交接。
守夜的看羊人早早地吃了饭去接班。两个人搭伴，穿上棉袄棉裤，掂上小凳子，打了手电，领着跟羊狗就出发了。刚过清明，夜里还冷。两个人去了地头，各自守在羊群的一头，坐好小凳凳，守着。整个黑夜，他们一下也不敢合眼。每隔一两个小时，把羊打起来一次，叫“大忝（音）”，这样，羊就能多拉几个地方，羊粪也撒得均匀些。要是缺了看羊人，谁家卧羊谁家再出一个人陪伴。每次卧羊，一卧两三天，一家卧好，紧接下一家。有时候，需要卧羊的人家还得早早地主动联系卧羊，卧的迟了，谷子也就种的迟了。
人们常说，“唱戏靠吼，看羊靠狗”。
因此，跟羊狗待遇极高，它和看羊人往往吃的就是一锅饭。若看羊人养了凶猛的大狼狗，卧羊时引上它，一黑夜就悄悄的，可安身了。大狼狗一去了地里就先咬（叫）一阵，这一黑夜狼呀甚都不敢出来。要是狗不厉害，黑夜羊受了惊，跌坏了或叫吃掉了，麻烦就大了。
最怕卧麦地，又怕吃了庄稼又怕下雨。羊可精了，一不留神就悄悄儿地溜到附近地里偷吃，其他羊看见了也就悄悄地跟过去了。吃了庄稼，自己脸面上难看。要是主家不让，那就得赔了。有时候，夜里突然刮大风，下暴雨，最可怕。两个看羊人一边要护住羊群，一边要把羊赶到就近的避雨窑洞里去。一路上，雨浇到脸上，甚也看不清楚。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污泥里走，走一步，滑一步，跌趄不浪的。羊边叫边走，乱成了一疙瘩。有时不免就闪跌到了沟里了。更糟心的是下雨时在野地里躲也没地方躲。看羊人只好撑开雨伞在地里死撑，一不溜（边）牢牢地抓紧伞，一不溜还得看住乱跑的羊。有的羊叫大雨迫死（因淋雨而死）了，他们就发愁了，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差。
天气晴好的夜晚，月明星稀，凉风习习。看羊人进了地里，坐在凳凳上，两个人点上一锅烟，坐下来开始拉闲话。谁家的媳妇好看，谁家做的饭香；哪里唱戏，哪里赶集，甚也能拉呱。有时跌几句开花：
门搭搭开花不（摆）来来，妹妹呀天天盼你哥哥呀来；
玉茭子开花半中腰，虽然你人穷呀心肠好；
烟锅锅开花下不上你这米，不想旁人光想你；
阳坡坡糜的背坡坡谷，那霎霎想妹妹那霎霎哭；
……
他们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了后半夜，寒气袭来，唱得唱得就都没劲了才停歇下来。瞌睡上来，眼睛实在是睁也睁不住，可还得硬撑到天明。天一明，两个人就把羊打起来，让出去先吃吃草，歇腾歇腾，自己再点锅烟，解解乏。等放羊人来认领了自家的羊，看羊人才能回去吃饭补觉。
过了白露，羊铰了毛，卧秋地时就好卧了。看羊人在地里给羊用网茬一个圈，把羊赶进去，叫“茬圈的”。整整一黑夜，羊就在这个圈圈里睡觉。看羊人在旁边搭一个A字形的上面苫了席子的“安窝的”，晚上铺了秆草，睡在里面，也可以睡好些。第二天，羊睡过的这片地里的土翻一次，把新土翻上来，晚上接着卧，一般还是连卧三天。卧好之后，第二年春天满地应开(撒开)，种谷子时也省事了。过了小雪，羊上了圈，就不卧羊了。
这些年，羊都圈养了，谁家想往地里上羊粪了，只能去养羊的人家买些。卧羊也成为历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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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武乡人，爱好读书写字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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