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菜
蒋平
村子的东南，有一条小河。河水浅浅的，水深不到一尺，清澈见底。河床底下是暗红色的石头。在石缝间，一簇簇水草在水里招摇着。一到夏天，女人们便三五成群地相约到河里洗衣裳。
她们在河边，各自挑一块大且平整的石头，把洋瓷盆往旁边一放，掏出积攒了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衣裳来，脱了鞋，一屁股就坐在了石头上，开始洗涮。她们把衣裳往水里一漂，衣裳浸了水，立马重了。使劲儿拽过来，在粗糙的石头上开始揉，揉一会儿，再往河里漂一漂，或者直接拿了棒槌捶打。她们一边洗一边还得看住水里，河里的水蛇游来游去，一不小心就吸在了脚上，她们可不敢大意。
村里人都不大讲究，成天在土地里，衣裳上汗渍，灰土往往混杂在一起，衣裳硬巴巴的。有的人天生“油大”，衣裳领子上油剌剌的。女人揉，捶，踩，可怎么也洗不净。庄户人家，在五六十年前，连吃饭都成问题，稍微富裕点的人家洗衣裳也不过是抓点碱面，多数人家连碱面也不敢用，衣裳不好洗，只能去寻些灰灰菜来。
都说，灰灰菜上有硝。我小时候也细细地观察过灰灰菜，它和别的野菜确实不一样。叶子的正面是鲜嫩嫩的绿，光滑，细腻，锦缎似的。叶子背面仿佛下了霜，有一层薄薄的、细细的、白面似的东西，摸上去，有点涩。硝，该是这背面的白霜。灰灰菜能洗净衣裳，多半靠的就是这白霜吧。母亲每每回忆起小时候下河，就会说起灰灰菜是如何的实用和经济。
她每次下河，总会采些灰灰菜的叶子。把它团在手里，“哧——哧——哧”几下搽在衣领，袖口上，再用棒槌使劲敲打敲打，衣裳就干净了。把衣裳白（方言：漂洗）几次，晾在河边的水草上、石头上。往往一边洗，一边就晒干了。有时候，相跟的女人们带了炕单子，被面儿，可能就轻易干不了了。趁这个晒干的空隙，她们往往就相跟着去附近地里转悠，摘个毛桃水杏或者再看看那块地里的野菜多。灰灰菜、苦菜、玉谷、刺蓟，啥也是好东西。说不定，第二天就又来捥菜了。
野菜里，吃的最多的是灰灰菜、苦菜。不过，苦菜一般会做成酸菜。做蒸饺、烧饺子或凉拌首选则是灰灰菜。
捥菜似乎总是女人们的事。她们掂着篓子，还是几个人相跟着。到已经看好了的玉米地里，谷子地里去，拣那些刚长出来不久的，叶子肥硕的采。若是灰灰菜长得高大了，叶子就发硬，也不好吃了。不管是谁家的地，只要不踩坏了庄稼，是没有人计较的。很快，人们的篓子就满了，款款地把灰灰菜按下去，可以多放一些。要是敢用太大的劲，灰灰菜就会按成“两熟的”，那可就糟了。
灰灰菜好吃，可做时候麻烦。光是洗菜，也不知道要洗多少次。母亲常说，多洗洗，灰灰菜上的硝吃上就吃坏了。洗好的灰灰菜煮几分钟，叶子的颜色变深，看起来似乎就有些透明了。起锅，再涮涮，捞出来控了水，切得碎碎的，撒上葱花，滴几滴香油就是一道美味。不过，最好吃还是烧饺子。村子里的人家，谁家也会做，可我觉得母亲做的最好吃。
空闲时候，母亲和其他女人们去捥了菜，回来就会给我们一家改善饭食——烧饺子。
烧饺子一般是灰灰菜、鸡蛋、粉条馅儿。调好的馅儿冒着热腾腾的鲜香只勾人，我们姊妹几个总要围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的菜，很想尝一尝。不过，一般是妄想。母亲说，要有规矩，馅儿不能吃。面是当下用温开水和的，加了小苏打，面就暄了。一小团面在母亲手里揉捏一番，烧饺子就捏出来了。在柴火的烘烤下，放在铁鏊子上的烧饺子很快就散发出香喷喷的味道。一想到烧饺子皮儿脆脆的，里面又是软和和的，加上灰灰菜馅儿的香，我们几个总是守在灶火旁，不舍得离开半步。
第一个烧饺子做好，热气腾腾的香味直钻鼻孔，弟弟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母亲拿起小擀面杖一下就敲在他手上了，便敲边说，没规矩，还不快点给你奶奶送过去。弟弟有点不高兴，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看这个勾人馋虫的烧饺子。他凑到碗跟前一边闻一边说，好香，好香，娘，第二个是我的啊。母亲说，行，快去送，送了回来就熟了。弟弟飞跑着过去，不等奶奶答话就又跑回来了。我们依旧围着火，谁也想吃第二个，就问母亲，快熟呀不？快熟呀不？母亲说，看看，一伙急嘴精。弟弟马上就接上话茬：急嘴精，卖烧饼，卖不了，关住门的偷吃了，就是说大姐了哇。我气得要打他，他“嗖”的一下就跑出门去了。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把两只手举到耳朵旁忽扇着，吐着舌头，挑衅似地说，打不住，打不住。我追出去，他早跑院门外了。隔着低矮的院墙他喊叫着，娘，第二个是我的啊，可不能叫俺大姐吃了。母亲也笑着喊，一人一个，跑得明天回来也有你的。
生活好起来，灰灰菜洗衣裳的事再也没有了。可吃灰灰菜的习俗一直延续了下来。不过，上次回家说起灰灰菜烧饺子时，母亲说，地里打了除草剂，灰灰菜也不好找了。灰灰菜，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一种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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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武乡人，爱好读书写字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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