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滋味寄文字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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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图：稻田明月

·命运·

我向你祈求那棵橄榄，

你赐我一颗柠檬。

我说：这好涩。

你说：还没成熟。

等它已熟，

我说：这好酸。

你说：孩子，

拌点糖，试试看？

在理想失落，友情离散，爱情渺茫的年代，我进入了武汉市长江柠檬酸厂。这里，也是我走入社会后，唯一富有诗意的地方。

长江柠檬酸厂，是黄陂区轻工业局主管的，为数不多的外贸企业。其产品广泛用于食品、饮料、医药、化妆、建筑、军事……曾经远销欧美澳、东南亚各国。

柠檬酸厂与化肥厂、丝绸厂、棉纺厂等，共同构成黄陂的支柱产业，为黄陂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划时代的贡献。

曾经，一批批年轻有为的大学生，一群群十七八岁朝气蓬勃的男女职工，把鲁台街和双凤亭，烘托得热闹非凡，蒸蒸日上。现在回想起来，怀念大于酸涩，感慨多于沉思。

柠檬酸的生产工艺，从理论上看，并不复杂，就是用黑曲霉菌把淀粉发酵成柠檬酸，然后提纯。但在实际生产流程上，却是非常复杂严谨的，需要运用微生物学、化学、物理学、空气动力学、热力学等原理。

首先需要选上好的苕干作原料，然后粉碎。粉碎车间日夜加工，也是工厂空气污染和噪音来源之一。

第二是发酵车间。苕粉与水，按一定浓度混合搅拌，压入两层楼高的发酵罐，然后用蒸汽加热消毒。这个过程非常重要，如果消毒不彻底，就会带杂菌，哪怕一丝杂菌，就会极大影响整个发酵过程。

然后降温接种。所谓接种，就是接入培养好了的黑曲霉菌种。黑曲霉菌种，是整个发酵乃至整个柠檬酸生产的灵魂。菌种的优劣直接影响到发酵的深度及产酸的浓度。

整个发酵过程，还需要足够的风压和不停地搅拌。大功率电动机，通过皮带，带动发酵罐顶端的硕大的搅拌机轮盘，发出隆隆的响声和强大的震动，伴随着风压和蒸汽的怒吼，如果七八个两层楼高的发酵罐同时工作，整栋大楼都在晃动，其气势如同万马奔腾，云笼雾绕，天崩地裂。

第三是提取车间。发酵液过滤后，依然有溶于水的其他代谢产物和一些杂质，如草酸、葡萄糖酸、蛋白质、胶体物质等。通过加入碳酸钙，把其中的柠檬酸中和成柠檬酸钙，再过滤。

洗去杂质后的柠檬酸钙，再加入浓硫酸酸解。这是一个非常剧烈的化学反应，产生的酸雾强烈污染空气和环境。

酸解反应还原出柠檬酸及副产品硫酸钙。然后把硫酸钙从柠檬酸液中滤出。

第四是精制车间。过滤后的柠檬酸液里，还有钙离子、镁离子、硫酸根离子、氯离子等。然后通过树脂进行离子交换，除去这些阴阳离子，才得到比较纯净的柠檬酸液。

再把纯净柠檬酸液体加热蒸发，浓缩成近饱和液，然后冷却，利用柠檬酸溶解度随温度降低原理，结晶出柠檬酸晶体。

另外，还有配套车间：动力车间（负责风压，真空，冷却水，循环水），锅炉车间（负责蒸汽），配电车间等。

长江柠檬酸厂，曾经是黄陂区最年轻、最具活力的国营企业。新的厂房，新的设备，新的工艺流程，新毕业的大学生，新招的职工。投产前期，产品以优良的品质远销世界各地及国内各大城市，供不应求。不仅上交了丰盈利税，还积累了丰富资金，扩建厂房，扩大了再生产。一时间，长江柠檬酸厂，成为武汉地区同行业翘楚。

这段时期，工会经常主办篮球比赛，拔河比赛，诗歌朗诵，化工知识答辩竞赛，出版墙报，创刊纸质《武柠通讯》。轻工业局还聘请了湖北大鼓著名表演家张明智及团队，来黄陂电影院为柠檬酸厂职工专场演出。

厂工会组织职工参观久负盛名的四川自贡市灯展；组织职工庐山旅游；组织职工到黄陂圣庙（黄陂会场）观看武汉杂技团的表演；同在圣庙，也主办了一次职工文艺汇演。

我曾在提取车间，保卫科，人事科，技术部（菌种室）上班。在洗糖工序获得“洗糖能手”称号，领取人生第一笔奖金。在化工知识答辩竞赛中，获得第一名，奖品是一尊镀金的千里马，一个工作笔记本，一支钢笔。

为提取车间争得了荣誉，车间也为我发了奖金。也曾与几个大帅哥同台演出过自编自导的相声。还在食堂举行的年会上，清唱过黄梅戏《天仙配》里董永的桥段，丢人却不丢笑……

我还在墙报和《武柠通讯》上，多次发表过企业诗歌——

·夜班·

踏着月光踏着露霜子夜我上了岗，

几分豪气几分寒气几分征人悲壮。

乱了时序错了晨昏颠了阴阳，

青春无怨方寸未乱血气方刚。

卧室里男人鼾声如雷女人梦飘香，

车间里铁锹嚓嚓有声斗车铿铿响。

蒸汽、风压、真空、电流、水泵，

发酵、离交、板框、酸解、洗糖。**

一片嘈杂  一片肮脏  一派繁忙，

一腔热血  一条雄心  一个愿望：

一吨十吨  百吨千吨  吨吨达标，

武汉中国  亚洲  太平洋大西洋。

莫说忙忙碌碌  韶华虚度，

在这里我们正把生命延长。

莫说平平凡凡  青春暗淡，

在这里我们正追赶着太阳。

（**——这些专业词皆指工序流程）

·致厂长·

都说你风度翩翩，

却见你风雨兼程。

都说你儒雅倜傥，

却见你一身风尘。

你是天空，

目光在你的脸上，

读着圆缺阴晴。

你是季节，

心灵在你的气息中，

领略着雷电风云。

你是脊梁，

支撑出一片天地，

挥挥手已成为造型。

你是渴望的

目光之岸，

那里有希望的图腾。

可是，好景不长。整个九十年代，国际风云变幻。西方国家开始对中国经济制裁，柠檬酸正在制裁之列。这个以外贸起家而当红的企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受到巨大的遏制。产品堆积如山，资金无法回笼，工资发不出来。一时间，人心涣散。

在这样的自身压力和国际大背景下，主管部门决定放弃柠檬酸，转产过磷酸钙生产线，同时试产二氯苯胺生产线。

由于新产品生产工艺简单，不具备技术优势，而且用途单一，市场本已饱和，仓促上马的生产线不到一年就停产了。

这就苦了我们广大的职工。当初筹建时，进来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工仔工妹，现在大都成家了，工厂的存亡直接关系着几百个家庭的生活！有极少数人通过关系调离本厂、有人去打工、有人去摆地摊、更多的人闲在家里。

又是一年过去了，国际形势有所好转，柠檬酸市场有所回升。主管部门再次筹建柠檬酸生产线。

谈何容易？政府财政吃紧，银行不愿再冒风险，工厂仅存伤迹累累的生产设备。最后，政府扶持一点、银行借贷一点、社会筹资一点。工厂以股份有限公司形式，终于运转起来了！

一套化工生产设备，如果持续运转三、四年，也许还能够继续运转。但让它搁置一、二年，损毁的更快。修修补补，停停开开，这组老机器已经没有昔日的辉煌。这只是硬件。

设备老了可以再买，可是昔日那股朝气蓬勃的主人翁干劲，再也买不回了。这才是公司的灵魂。

磕磕碰碰，直到本世纪初，这家在经济风浪上漂浮的公司，终于在全国中小企业改制的大潮中沉没了，结束了短暂辉煌的历程，强烈印证和沉重记录了十几年来，国际国内政治博弈、经济重组的风雨变化。

时代的裹挟下，个体的命运总是渺小的。几百名职工，包括大批正规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和经验丰富的中高管理层，就像绝大多数的传统工人阶层，倾巢式地承担了这场大变革的所有后果。他们纷纷下岗，不得不再次白手起家，从头再来，重新开拓第二次人生。

好吧，不深说了。一晃过去三十年了，当年个个年轻漂亮、帅气敏捷的工友们，已经是大妈大叔甚至做了奶奶爷爷了，但在我记忆里，他们永远都是靓丽的潇洒的。

最后，谨以此诗，铭记那些曾经喜欢过我，以及我喜欢过的人。

·青春树·

我的青春是一棵柠檬，

长在你必经的途中。

也许我的根基不太牢固，

可能我的枝叶不太茂密，

但是

我同样支撑着一片天空。

多么希望有一天，

你是一只可爱小鸟，

扑飞进我的森林。

在我的枝桠之间，

寻找你的童年。

在我笼罩的黄昏中，

寻找你的睡梦。

那一天，

你如期到来，

我郁郁葱葱。

你撑着小伞，

我玉树临风。

你离去的步履轻轻，

为何足下生风，

卷走了我满身枝叶。

即使你再回首，

我的青春呀，

已失去了华容。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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