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过世后，我再没有回家乡过年。同父母一起过年的往事，如云一般在我心中缥缈，它朦胧如梦，清远似笛，拨动着心弦，让我遥想与父亲过年的那些往事，恍惚让我回到那飘散的流年里，心中甜滋滋的，美美的泛起幸福的涟漪，一种极为踏实的温暖和情怀油然而生。
父亲像一座大山，撑起了儿女成长之路，一家八口如千钧重担压着父亲一人的肩膀。他从小没上过学，只认识不多的几个字，父亲乐观地面对人生，凡休闲娱乐之地从不见他的身影，每天围绕满窝的雏燕，他始终无怨无悔地奔劳，支撑着梳篦着儿女缓慢成长的年轮。
过年，是中华民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先祖留下的习俗在一方之地一代代地流传下来。过年的父亲传承了先祖的习俗，按当地民风民俗办年。在我眼里，父亲的一言一行处处体现了一份沉甸的爱，而今时光流失，越发感觉曾经的他有着对儿女期待至深的父爱。我多想回到那回不去的小时候，重新牵着父亲的期待，一路幸福走过。
记得那年除夕的前一天，父亲为过年的事忙碌了一天。晚饭时，爱喝点小酒的他不知什么原因在临近过年时竟没有喝。父亲说他有点累，身上又酸又疼，饭后，他汉（热）水擦了擦身，用热水泡了脚就上床早早睡下。他睡得不够踏实，在床上翻滚着等待天亮。天又迟迟不亮，他索性起来，到灶房里把拿把菜刀，在案板上小心地剁出一串烦燥的响声。
剁着剁着，天上的繁星渐渐少了，光色铺洒到案板上，案板上的猪肉被他剁成了肉泥，剁的肉他要在吃团年饭时为全家人露一手漂漂的汽水肉丸，平时吃不到肉，只有过年时让家人尝一尝他做菜的厨艺。他把剁烂的肉放在一个小瓦盆里放好，转身在灶房水缸旮旯里挑上木水桶。
木质门“吱呀”一声，接着是木水桶轻微碰撞的响声，村北头的水井经过一夜的休养生息，水清可见沙石底。父亲要把灶房的水缸挑满水，不但过年做年饭要用水，而且还要保证正月初三前不用挑水。当他把水缸的水挑满时，我们才从睡梦中睁开朦胧睡眼，门外已晨光熹微。
父亲放下木水桶，他又到小房里将鸡笼的门打开，原有两只红花大公鸡在三天前被他用菜刀割断了脖子，已腌制挂到了房梁上，腌制的大公鸡是团年饭桌上的一道菜。一只已喂养三年多的老母鸡“咯咯咯……”地叫着走出鸡笼，身后跟着一群它的子女，老母鸡扑扇着两只大翅膀飞快地冲出大门，在门前舒展着身体。
父亲走到客厅前靠墙角的仓柜，打开柜门用瓢铲了一瓢稻谷撒在鸡群里，口里还“咯洛，咯洛”地唤着，鸡群听见这熟悉的喂食声，个个显得饥饿和慌乱，争抢着啄稻谷。几只麻雀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鸡群，从容、老辣，冷不丁就啄食一粒。
它们不像鸡那般贪婪，偏着小脑袋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鸡，还摇头晃脑地炫耀一番。大母鸡见那傲气的样子，猛扑过来啄打麻雀，说时迟那对快，麻雀轻灵地腾空跃起飞走了。父亲关照的这群鸡，春节过后都要下蛋，家里用钱就靠它们了。
随后，父亲从大门后拿出锄头和镰刀，又随手提起地上的竹篓（篮），他要到自家的地里寻些零碎活，顺便到菜园摘些自家种的菜。他出门时才叫醒我母亲，还大声地叫我们姊妹几个起床，天亮了总想多睡些懒觉的我们也得起床了。
头天晚上母亲就安排了我们每个人的事情，起床后各人都要干各自的事。姐姐们主要是帮助母亲做早饭，准备做团年饭，洗衣，洗菜收拾家务之类的事，我只有帮忙做些零散的活。
冬天的太阳升到很高之后我们才吃上早饭。父亲回家吃早饭时手里多了一小捆刚砍的竹竿，今天过年不知他砍青竹回来做什么？他把青青的竹竿放在门后旮旯里，舀了三瓢热水洗了手脸后才端饭碗，坐在堂房方桌边不吭不响地吃着。
饭后，父亲不紧不慢地从方桌上拿他那把已经磨得光亮的铜水烟斗，熟谙地用一个手指将烟斗边一个小盒盖打开，扣出黄黄的细烟丝，三个指头轻巧地把烟丝揉成一个小丸，放在烟斗的小窝內，用指头按了按。
他起身，到灶房用火钳夹着一个烧得红红的小木炭，又坐到小凳子上把火炭按在烟丝上，吸着铜水烟斗的吸嘴。烟斗里面装有水，吸烟时烟穿过水过滤一部分的尼古丁，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吸不了几口，一小坨烟丝就烧完了，他把盛烟丝的那个圆柱管拔出来在鞋上磕去烟灰，又重复之前动作，连吸三窝烟后用手抹了抹烟斗吸嘴，把烟斗放回原处。这时，他起身搭梯子到隔楼上找出打钱纸的钱纸夹，用忙（洗衣）槌在前几天赶集市时买回的几斤黄草纸打上“钱”的印痕。
打钱纸只能男性打，女性是不能打的，据传，女性打，则损污祖宗和神灵，这习俗也是祖宗传承下来的。父亲边打边唠叨“钱印无层数”，意思是说黄草纸只要用钱纸夹打印过，无论纸层多厚就是祭祀的钱币了。我在旁边看着他打，那虔诚的样子，那专心的神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
此时父亲的心里是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子女身上，尽力把过年的事办圆满，让孩子成为年味的开心果，烘托出一道年味的风景来。我见他把打印了的黄草纸，几柱红蜡烛，一把祭祀的香，还有印着200，500，1000响的鞭炮放在一起，这些是祭祀祖宗和神灵用的。
吃团年饭前我见父亲一直没有停歇下来，做这活又干那事，父亲爱喝点酒平时控制自己不喝，只有累了疲惫时或家里来了客人他才去热壶小酒。过年了，少不了喝点酒。
我见他在酒缸里用露斗往一个小酒壶里小心地倒酒，这酒是他在一个多月前用高粱，稻谷和红薯混合一起亲手酿造的，酒的度数大约不到三十度。父亲骄傲地说他出的酒味道好，不上头，比別人蒸出的酒好喝。他自我陶醉的心情就是有“自家的孩子乖”的那种感受吧。
乡下人一直恪守自给自足的生活，家家户户喂猪。冬至过后父亲请来屠夫把家里养的一头黑毛猪杀了。杀年猪是家庭大喜事，杀猪前还告之至亲，杀猪后要送至亲一至二斤不等的新鲜肉。而后，根据家景决定卖肉斤数，余者则腌制腊肉，灌些香肠，猪板油切块密封在坛子里农忙时熬油炒菜吃。
父亲每年种些黄豆，过年前做豆腐或换豆腐，平时很少吃到，过年少不了它。父亲还种些蚕豆，豌豆，芝麻，花生和葵花，临近过年时炒些，一是自家人吃，二是过年客人来，左邻右舍到家里来有个招待的零食。
父亲还会做米糖，将芝麻炒到微焦，将爆米花用溶化了的麦芽糖在热锅里将这些材料混合，起锅趁热搓成长条，拍得方整，利刀切片，黑白芝麻相拌其中，好看而且特香，特別让人口馋。
父亲说过年要像过年的样子，过年是什么样子在父亲的心中有他的标准。他认为过年家里应烧盆旺火，炭火熊熊愈旺愈好，它象征着新一年像火一样红火，有火红的好运气。
于是，他在靠灶房墙那边烧一堆木炭火，并把好几个盛有羊肉，鸡肉，猪肉和煨藕的罐子放在炭火上烀着，木炭的火苗向上蹿，不一会家里飘散的满是肉的香味，只有过年才有这香味。
一家人忙前忙后直到下午二三点饭菜才做好。吃饭前父亲虔诚地洗了手脸，他关上大门，家中客厅墙面上用裱璜了的红中堂上写着“天地君亲師位”六个大字，方桌上放着供品，中间一盏香炉烧着三柱香，两柱红蜡烛点燃两边，三个肉碗，三碗米饭，三个小酒杯，三双筷子搭在肉碗和饭碗上，斟上酒，父亲点燃一堆他打过钱印的黄草纸，点响500响的爆竹。
只见他双手合拢，把手高高地举上头三鞠躬后又跪下瞌了三个头，起身作了三个揖。他叫我和弟弟去瞌头，他说祖宗和神灵会保佑你们平安，健康成长。他对姐姐妹妹没有要求。我和弟弟学着他的动作磕了头。当地上黄草纸烧过了，我们把桌上供品收了，抬开桌子围上椅凳，大年三十的团年饭正式开始。
年饭很丰盛，菜一碗一碗地上，父母坐在靠中堂祖宗牌的一方，那是上席位，我们姊妹按年岁大小从右到左到下席位围桌而坐。父母时不时下席位到灶房炒菜做菜，我们只管吃自已合口的菜。菜没上完，我们就吃饱了，溜下桌子打开大门准备出去玩。
这时，父亲严厉地说：“年饭没吃完不能开门，要等饭吃完，桌上的碗筷收拾了才能开门大发。”这也是父亲的规矩？终于同意开大门了，我走在村里听到有人互打招呼“恭喜，恭喜”或者是“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
下午五点多钟，我看见父亲拿着红纸到对面湾他弟弟（我叔父）家里去了。父亲十岁时爷爷就去世了，父亲十三岁就跟人学做生意，他青少年时就徒步到过河南驻马店、开封，安微等地，在孝感花园街开铺店做棉花布匹生意。
他把他弟（我叔父）带到花园读了四年私塾，后因店铺失火和刚解放回来了。土改时他弟年轻又识文化，家庭又是贫雇农成份，当了乡长。一九五八年党组织让他回李冲当支书，这支部书记一当就二三十年。父亲去他弟家是请他写对联，在红纸上写吉祥语句贴在猪栏鸡圈上。
收拾家务后，母亲感到有点困，上床休息，父亲对乐娱没有嗜好，我见他坐在炭火边把上午砍回的竹子用刀劈成竹片竹条，修补畚箕，箢箕，篮子等。他身边放着茶壶，茶杯，还有那个铜水烟斗。父亲的手很巧，农家活，农具，家具都会摆弄，干出的活象模象样的。
母亲睡醒后到灶房准备热猪食喂猪，父亲说：“小猪刚才吃食了，我已热了猪食喂了它。”母亲“唉”了一声对父亲说：“你去睡会吧！半夜你还要放鞭除年呢。”“我把鞭炮拆开了，缠在竹竿上到时有人放我跟着放，”父亲说，“爆竹少了点，明年年成好些我再买三千五千响的爆竹，今年就这样吧。”
他停了一会见我在他身边，他去拿了一挂二百响爆竹给我，“明天你和弟弟把这爆竹拿去玩吧，拆成零个的单放，小心点，不把手炸了。”在父亲的眼里子女是家庭的未来，孩子寄托着家人美好的希望。我接过爆竹放到抽屉里，心想明天小伙伴放爆竹我也有放的，心里乐滋滋的。
父亲说他是家里的主人要守太岁，他把家里每个房间点上油灯，他说按老人传下的习俗要亮三个夜上的灯，他在每个房间里点上油灯。他坐在炭火旁守太岁，开始精神颇旺，似乎可以熬过通宵，夜渐渐深沉，他呵欠连连，不由自主地在火膛旁打起瞌睡来。
午夜子时，远处响起了爆竹声，父亲出门点着了竹竿上的爆竹，辞岁迎新的爆竹在家门口炸响，辞去了旧年迎来了新岁，也迎来了东方的喜气。父亲凝视竹竿上炸响的爆竹，他憧憬着新年有一个丰收的年成，下年除岁放响五千响爆竹，那爆竹的响声会比现在炸得更长更响。
关于作者 李克胜，出生于黄陂蔡店李家冲，现居荆州。初中肄业，1969年入伍，后入学进修，曾工作于油田，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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