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绣球
一
“文革”后新中国第一个清明节的早晨，朵娜身穿着苗家妇女简朴的衣裙，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盛有一些祭品，陪她前往的是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名字叫小南瓜。他身上还穿着一件缝缝铺铺的灰色土布衣服，怀里捧着一束新艳的鲜花，母子俩来到一座无碑的坟墓前，那个墓显得十分凄凉，有蜘蛛网几层相连着，草丛也快高过坟头，看上去是多年没有人来扫墓了。
她站在坟前，眼泪满眶，他抬头看见她便问道：“阿妈，你为啥哭了。”她一边用手慢慢地擦去眼角边的泪水一边对他说：“小南瓜，记住这个墓不是别人，他是你亲爹。”
“我亲爹？别人都叫野孩子，我真的有一个亲爹吗？变成一个坟墓呢？”
“让阿妈从头开始讲给你听，讲你亲爹的故事。”
她慢慢地开口从头开始告诉他：“十年前，那些伤心的往事……。”
二
正月初九，苗山举办芦笙节。
苗山干田坝迎来了春天般闪亮的奇观。干田坝汇聚，成了人山人海。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苗族芦笙节的苗家亲朋好友，他们都换上了苗家新的服装。
特别爱打扮的苗家姑娘，她们头戴玉凤龙珠，耳边的耳环，手上的手镯，花裙绣衣，腿上系着三行小巧玲珑的小银玲随着她们的摆动互相击响，发出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有无数个风铃被风吹动，由远及近。
歌声、笑声、呐喊声连成一片，形成了苗山干田坝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
三
在芦笙舞台上，后生们排着一行长长的队伍，孟达站在最尾的位置。这时候，寨老走到舞台中央，他举起双手说：“苗家后生们，吹芦笙是咱们苗家自古以来留下的民族传统，也是苗族团结在一起的象征，咱们要把它发扬下去，代代相传。今天，谁有本事在舞台上吹芦笙顺利地闯过三道难关，我就把桌上那把银芦笙送给他。”他用右手指着前面的桌上。有人送来一小葫芦酒，他接过来喝下三口酒，就伸开双手宣布：“吹芦笙现在开始！”
顿时，舞台下突然沸腾起来，一曲曲美妙的芦笙曲调，后生们吹着芦笙一个接着一个上场：有的后生吹着芦笙刚走在七个木桩上，没走几走就跌倒下来；有的后生吹着芦笙走过七个木桩，刚跳上两米高的独绳桥一起步马上落下来；有的后生吹芦笙走过独绳桥，又在踩鸡蛋这一关失败了。寨老的脸色开始严肃起来，台下的观众也慢慢地静下来。
看来今年就没有谁能勇闯三关拿下那把银芦笙？有些人议论也有些人这么想。
孟达上场了，他吹着芦笙在地上跳一个“滚地龙”，随后两脚一跃，稳稳地站在木桩上一步步向前走，他再跃上摇来摆去的独绳，并在独绳轻松自如地吹芦笙，他又踩在鸡蛋上吹芦笙，还使出一招“金鸡独立”吹着芦笙转了一个360度，然后双脚轻轻的落地。
台下的掌声热烈的响起来了，人人呼喊：“孟达......！”
朵娜也在人群中为他鼓掌助威，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的心里已暗暗地喜欢上他，她脸上露出一丝丝微笑，就像一朵开在山谷里的百合花。
四
孟达在芦笙会上艺压群雄，展现了他那独特的芦笙表演，理所当然拿下第一名的称号。
寨老亲手赠送给他那把漂亮的银芦笙，对他说：“孟达，你是咱们的苗族同胞的骄傲，也是对芦笙的知音者，这把银芦笙送给你，希望你把咱苗家的芦笙发扬光大。”说完他给他敬了三杯酒，他接下他的三杯酒一饮而下。
这时候有许多姑娘向他抛绣球。在来回飘飞的绣球中，他像一只飞入百花丛里的野蝴蝶，不知要采上哪一朵花，正在他眼花缭乱的时候，朵娜的出现，让他格外的惊喜，她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总是对着他微笑，脸上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她带着笑容向他迎面而来，他拭目以待，她轻飘飘地走到他的眼前，把她手中的红绣球，是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轻轻地放在他手里“送给你”她转身偷偷地笑着走了。
他双手紧紧地抱着红绣球，也来不及问她，正当她美丽的背影刚刚要离去的时候，他大声追喊：“妹子，你叫啥名字？”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说：“我叫朵娜！”随后只见美丽的身影消失在众人之中。
五
一轮明月从东方慢慢地露出半边笑脸，孟达一路打听她的住址，他朝着她的寨子走去，她家住在距离干田坝有10多里路。
朵娜陪同几个伙伴正从寨子下边那个小水井背水回来，一路上她们唱着柔情的山歌：“
哥在东来妹在西，
妹等哥来把歌唱；
哥在边来妹在边，
妹有话来难开口......”
一路前往的孟达，突然被对面传来的歌声深深地吸引住了。山歌对他来说是个外门汉，要讲对山歌便是难倒他的话题，他曾上过学校，懂得唱山歌的意义和表白。他停止了脚步，这时从他前面走过来一位中年妇女，他赶紧上前去问：“阿姨，您知道唱山歌是谁家的姑娘吗？”
她笑着说：“小伙子，在咱寨子里头会唱山歌唱得最好的除了朵娜，还有谁呢？”
一听到她的名字，他急得二话没说，转身就像一把离弦的箭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他一直奔跑到她们的眼前，她们的歌声立刻停了下来。
“朵娜！”他大声呼叫了她一声。
望着他，姑娘们交头接耳，有一位小姑娘悄悄地在她耳边说：“朵娜姐，你的拉奏（拉奏：苗语，男友的意思）真帅！”又有一位姑娘走了几步，回头来逗她说：“朵娜，我们先走，你留下来陪你的拉奏吧！”
“你们~~~”她举手想挽留她们，几个姑娘一个叫上一个慢慢地离去了。
他跟她正面相望，彼此都控制不住心中的那种激情。她把身上的背箩轻轻地放在地上，抬起头来对他说：“孟达哥，你真的来找我啦！”他急忙说道：“是的，从那天你把红绣球放在我手里，我就告诉自己，缘分注定了我们，不管天南地北，我一定要找到你。”她笑着说：“你今天不是找到我了吗？有话就对我说呀！”他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我喜欢你！”
夜色苍茫月儿。
他抬头望了一眼的月亮，就对她说：“朵娜，时间不几乎了，我送你回家吧！”她回答说：“好吧！”他准备伸手去抓放在地上的背箩，“我帮你背吧！”她也伸手去抢：“孟达哥，不用，我自己来。”他的手正好紧紧地压在她的手背上，月光之下，两眼相对，两个相爱的心开始紧张的跳动起来。
她像一根害羞草赶紧把手缩回去，小声说：“孟达哥，还是我自己来吧！”他用力把背箩抢了过来，笑着说：“我耽搁你的时间，就罚我帮你背水吧！”话没有说完他早已把背箩甩在背上往回家的路走，她跟在他后面偷偷地笑了。
六
朵娜的父亲前两个早就去逝，家里只有一个年过四旬的老母亲，母女俩相依为命。每次女儿出门在外，她总是坐立不安，盼她平安的回来。
她要出门去接她时，他俩就到家门口，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伙子和女儿，她急忙开口喊：“小伙子，请进家坐！”
她靠近她小声追问说：“朵娜，这年轻小伙子从哪里来，他还帮你背水？”她回答：“妈，他叫孟达，从磨山寨子来的，他就是我跟你提起在芦笙会的比寨上赢得第一名那个！”
她笑盈盈地说：“怪不得咱家闺女对他有意思！”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拍了她的肩膀：“妈，别瞎说！”
吃过夜饭，她把家里那间客人房清理得干干净净，铺上厚厚的毯子。她亲手抬来一盆水和脸巾放在他的脚前，对他说：“孟达哥，洗脸洗脚去休息吧！”他推让说：“你先洗吧！”她又说：“我是主，你是客，还是你先洗，这是我母亲常教我的。”他只好从命：“好吧！”他洗完脚，她给他拿来一双木拖鞋让他穿，没等他穿上，她又顺手帮他那盆洗脚水抬到门外去倒掉。
苗山的早晨，几层白雾飘挂在半山腰，她送他走在苗山的小路上。
他们走到一个山里大丫口，他回过头来说：“朵娜，你就送到这里吧！”
她对他说：“孟达哥，你就不多住几天，怕我跟你去你家吗？”
他急忙回答：“不，不！我得回去参加集体干活，要不被扣工分的。”
“哦！是吗？那你走吧！我不挽留你，你一有空再来，我等你哦！”
他向她挥挥手“我走啦！”
他从她身边慢慢地离去，她开口唱了一首《送郎歌》给他送行：
“送哥送到五里坡，
望哥离去妹泪流；
送哥送到大丫口，
妹等哥来跟哥走......”
七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苗山到处草木绿色生机勃勃，“呵”......布谷鸟在鸣啼。
他拿起芦笙跟她一起出去干活，他们走一个平坦的地方，停了下来休息，她在他面前求他：“孟达哥，听说你吹芦笙很好听，你就吹一曲让我听听嘛！”
“好吧！”他抓起芦笙在她身边跳起芦笙舞。
他吹的芦笙曲子是这样的：
“千颗星星，不比一个月亮大，十个姑娘，不如一个比你好，树看皮，人看心，你我相爱，一世情缘。”
他吹芦笙曲停了下来，她在一边拍掌：“太棒啦！”
他叫她：“朵娜，你唱的山歌也不错，来一首也让我乐乐。”
“哦！今天我就用木叶吹一曲吧！”她走了几步伸手去摘了树枝上一块小木叶，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她吹木叶的曲子是这样的：
“你是我天上的月亮，
照亮我黑暗的心灵，
我的天地有你不再寂寞；
你是我升出的太阳，
烘干我淋湿的衣裳，
我的世界有你不再寒冷。”
他们在寨子背后的小河边，她从身上掏出来一个精美的小竹筒，叫他到小湖边去装水过来。他把盛满水的小竹筒递给他，她接过小竹筒放在一块大石头上，又从腰间拿出一根小针，轻轻地在她的右手食指上刺了一针，血染红了水。
她再把针递给他说：“孟达哥，到你啦。”
“嗯！”他乐意的接针拿在手里，使劲地在他左手食指刺了一针，三滴鲜血流进了小竹筒里。
他们跪在上面对着面，装血手的小竹筒摆放在他们中间。他双手抬起小竹筒，举目仰望苍天，喝下一口“血手”，诚心诚意的念道：“今日我孟达和朵娜，以苍天为证，以喝‘血手’立约，咱俩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也双手抬起小竹筒，举目仰望苍天，喝下一口“血手”，诚心诚意的念道：“今日我朵娜和孟达，以苍天为证，以唱‘血手’立约，咱俩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八
黑漆漆的夜色，小蟋蟀在鸣叫。
他在煤油灯下帮她推磨，她在一边放玉米颗进磨孔，石磨飞转，米粉飘落。她的母亲在另一个房间，在煤油灯下用针忙着帮她刺绣嫁衣。
推磨完后，她叫了她一声：“朵娜，过来一下！”
“哦！”她跑了进去。
她从枕头下拿出来一个小木盒，打开盒盖，两只银白色的耳环。
“妈！”她说不出话。
她说道：“我就你一个女儿，三天后你就要嫁出去成为人家的媳妇，这是你外婆送给我的嫁妆，今天我也要把它当作嫁妆送给你。”
她抓拄她的手说：“妈妈，我舍不得离开你，但我也很爱孟达，等我嫁过去安顿好了才来接你去一起住，我要养你到老啊！”
她伸手扶摸她的头：“儿女，孟达是个好男孩，你有自由去选择属于你的幸福，妈不拦你，什么时候想妈就回家来看看，反正，自从跟你爸生活在这个十多年，我已经习惯，我是不会走的。”
“妈！”她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她也哭了。
在孟达家的门外，摆了长长的饭桌，客人满座连接，划拳、干杯、鞭炮声、芦笙，欢呼声边成一片。家里，孟达的父母正在桌面以酒打发两位媒人：“有劳二位，孟儿的接亲拜托二位啦！”
他跟陪郎站在一旁，也按礼仪接了父母的敬酒。两位媒人肩膀上背着一把红雨伞，伞头都系看一条手毛巾。
媒人向主人家鞠躬后，他们开始出去接新娘。客人个个耍起嘴皮：“你们去的，要多多喝，少少醉……”
九
在娘家也集聚了少不客人，他们等待新郎来接亲。
孟达跟媒人来到娘家门外，桌面上放了四碗满满的酒阻拦了他们去路，一位漂亮的陪娘跑了出来，她接下媒人的红雨伞转身跑了进去。在场的人欢呼：“新郎啊新郎！不是强龙河不干，是强龙啊！酒要喝光光。”
两位媒人进前抬起四碗酒一饮而下，第二轮放酒小伙子又倒来四碗酒，他跟陪郎迎上去抓起碗喝个精光，在坐的人都拍着掌叫“好”！
他们进了门，亲家请来的两位媒人，已摆好酒桌招待两位媒人的到来。
他们开始在桌面上来一场凭嘴论“英雄”！
四人各就各位，主家一位媒人发言：“亲家来、亲家到，不知亲家带来木叶多少张？（木叶：苗语钱的暗示）”
“亲家等，亲家待，不是冬季木叶不落，冒风冒雨，捡来的只有三块六。”（三块六：苗语是36元的意思）客家一位媒人开口便答。
主家媒人：“亲人一家亲，来多的不敢收，来少的不敢接。”
客家媒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多不少，三泥饭碗六要是贪，不要是歉”。
主家媒人：“这……”
客家媒人：“输了罚唱酒。”
“哈哈！”四周的人拍掌笑起来。
主家媒人举杯：“成交！”
客家媒人也举杯：“成交！”
他和几个后生在她的闺房门外敲门：“朵娜，开门！”闺房里的陪娘淘气地说：“你得猜三个迷语，猜对了，就开门，猜错，就别想开门。”
他急忙回答：“出题吧！”
她在闺房里俏俏地指使她说：“一个东瓜七个洞，猜一物。”
他的陪郎抢答：“笛子！”
她在里面回答：“错！”
他又说：“喇叭！”
她回答：“错！”
他说：“七星垂！”
她答：“错，是人头，自己数数看，笨蛋。”
她出题：“第二题，什么在肚子看不见又猜不着它在想什么？”
他的陪郎挺起肚皮试范孕妇给他指点。
他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开口回答：“人心隔肚皮，心是很难猜透的。”
她笑着回答：“第二题过关！”
她又出题：“第三题是世界上用钱也不能买的东西是什么？”
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黄金，宝贝。”
他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他又回答：“爱情！”
她说道：“恭喜你答对第三题，两胜一负，你过关了。”
她把门慢慢地打开，扶着她轻轻地走出来。
他抓住她的手，新郎和新娘站在两边，各自打开红雨伞，遮护着他们走出娘家。
十
孟达家的亲朋好友，新娘一到，大家一窝蜂围了过来看看新娘。
有的说：“新娘到了快来看！”有的说：“新娘真漂亮。”
寨上德高望重的刘大爷，拿着一块长长的红布，走到他面前，他一边往他身上套去，一边给他挂红（挂红：苗语是祝福的意思）念口语：
“一点红布一丈二尺长，
为了今日挂新郎，
左膀挂生贵子，
右膀挂状元郎，
大登科奖登提名，
小登科同房花园，
今日挂过后，
丈妻陪同万年长。”
十一
十二
十三
她常做他最爱各异的点心送到训练场里，她亲手递给他：“孟达，这是你最爱吃的粽子，快吃吧！”
“我吃不下！”他喃喃地说。
他劝她说：“朵娜，你身体不便，以后不要来这种地方，我有人照顾的。”
“我是你妻子，我怎么不能来呢？”她问他。
她还不知道他染上了肺痨病，他只想躲避她，他最清楚自己的生命，怕她接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她看着他身体瘦如干柴，她却不能帮分忧和代替他的痛苦，她常常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哭泣呻吟。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最后关头，来不及看到孩子的出生，是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
他在阴冷的小木房里，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份贵书：
朵娜，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在世上，都是我的错了，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才走上这条路，要你受一辈子苦，我很后悔。世道凄凉，人心诡诈，不要去看人的眼光生活，这样会让你更加痛苦。你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把咱们的孩子抚养成人，我在天之灵才安息。
那天晚上，闪电雷鸣，大雨盘下个不停，地也被雷声振动，孟达走了，正在那天晚上听见几声婴儿啼哭声，朵娜也在当天晚上分娩，产下一个小男孩婴，是孟达的亲骨肉。
十四
中国迎来了黎明的早晨，苗族同胞又可以吹他们喜爱的芦笙了，很多人得到平反，站起来重新做人。身为人母的朵娜，这十年来她受尽世人的欺负和凌辱，但她心里牢牢记住丈夫的话，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困苦，遭到多少讽剌和讥笑，从儿子的身上让她看到活下去的盼望。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身上，终身不再改嫁，决心把她扶养成人。
十五
旧事叙尽，她叫他在他父亲的坟前献上鲜花和祭品，母子俩在他坟前叩拜了三个响头，她从兜里掏出来那珍藏多年的红绣球轻轻地放在墓顶上，她扶着他的肩膀转身慢慢地离去。蓝天白云下，一群大雁往南飞，越飞越远。依照笔顺苑幕上慢慢显出“剧终”二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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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韩东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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