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于我，并非如此。喜欢的衣裳，我会一直穿，甚至穿了一二十年也不舍得扔。除了无形的“情怀”以外，更多则是因为旧衣裳穿着舒服安心，不需要整天东张西望、忧心忡忡，关键还省钱。对我这样一个“城市苗族人”来说，旧衣裳还另有其特别的意义。
从小到大，无论是回老家或是老家来了亲戚，家人总有一个不变的主题——翻箱倒柜把平时不常穿的衣物悉数搜罗出来，打成大大小小的包裹一边递到亲人们手里，一边细细交代着哪件衣裳要转交给哪个人、哪样适合哪个娃娃穿。
二十多年前，山区苗家人的生活还处于缺衣少食的状况，加上交通不便，无论是亲戚进城一趟还是我们回老家都很难得。亲人们穿着破旧的衣裳翻山越岭来到城里，常引路人侧目。苗家人自尊心强，从不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母亲总是赶紧烧水让大家洗澡，又拿出几件旧衣裳给他们换上。临走时，照例将大包小包旧衣物驮载于老式单车上送往车站。每次看到家中那一摞摞有温度、有记忆、又被冷落多时的旧衣物让来自高寒山区的亲人们高高兴兴背回家去，全家人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改革开放以后，苗家人和外界接触更多了，日子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好。家里的旧衣裳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亲人偶尔挑拣几件以外，小姑娘和小伙子们都穿着靓丽新潮的衣裳鞋子，跟城里人没有两样。我家积攒多时的旧衣物没了去处。
近些年，苗家人不愁吃穿了，每逢聚会时，人们身着各式各样缀满花边和亮片的“现代苗族服装”登场亮相，那场面真叫人眼花缭乱。而我，却又不时回山区翻拣亲人们的老旧传统花衣裳。寻觅了一圈之后，两手空空的我深感惭愧与痛惜。大家说：“十多年前就有些外地人背着大包小包来村子里面挨家挨户收旧裙子旧衣裳，看相一般的30元一斤，好点的50元一件，家家都卖完了。”
面对淳朴的亲人，我默然。有一年在威宁大山里，我对朱秀芬姐姐抱怨：“为什么她们辛辛苦苦做出来却以这么低的价格卖掉?我想不通！”朱姐姐身在山区，见识却不一般：“我们苗家女人在大山里面辛苦一辈子，想得到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很不容易，就只有那些亲手缝制的衣裳裙子才属于自己，哪怕只能卖得三十五十元钱，也是自己的……”。我亦默然。回忆在极偏远的苗寨里，苗家大嫂把一条旧麻布裙子塞到我手里作为礼物赠送，虽然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因为她高兴，就把旧衣裳当作自己的一颗心送给喜欢的人。再没有比这样厚实而真挚的情意了。
有天深夜看《国宝档案》，刚好介绍楚国文化，节目总结：“楚文化是中华文明里一个自由浪漫的存在……。”感受着那些与中原文明风格迥异的楚文明，我不禁联想到苗族文化以及流淌于苗人血液里的“自由与浪漫”。还有，那款滇东北次方言苗族传统服装里鲜少为人所知的古朴大气的服饰。
第一次看到这款服装是在种类繁多的苗族服饰网络图片里偶然发现的，因见其独特风格和我所熟识的传统服装差异很大，再细观它的材质、色调与花纹，一下让我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像是偶遇隔世的老朋友。苗族人生来就注定穿着属于自己的那款衣裳，一切都自然得跟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一样。我庆幸，自己虽从未在苗寨里面长期生活过，植根于血脉中的神奇感应依然敏锐清晰。
这是一款既端庄又飘逸的苗族传统服装，造型古朴，花色雅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如同一件源于上古时期某个高度文明部族里的华服美衣。很难想象一个荒蛮原始的族群身着这样华美浪漫的衣裳在丛林间奔跑跳跃。没人能细致解读线条与花纹里面蕴藏着的密码，它仿佛在用一种超然的静默与耐心等候着那个最终解读的人的出现。
也跟同胞们打听过，谁也说不清楚这款早已失传的传统服装从何而来、又消失于何时何地。我只知道，我们现在仅能在博物馆或者屈指可数的收藏者贴出的售卖图片里见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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