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疗养院已一个星期，今天午觉起来心里郁闷，走到外面院子里转悠一圈。回来推开楼房的转门，一个满身疮疤的病人，赤裸着身体，平伸两臂，赫然矗立在我面前。我开始以为那是一具人体标本，接着才想到是一位烧伤病人。在我的目光与他接触的那一刹那，我感觉他开始是戒备，接着是好意的微笑。他正由一个年轻的女子搀扶着，走到外面去。门外停着一辆小矫车，我想他可能要上车去。那么严重的烧伤，许是要转到别处治疗吧。那位年轻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微笑着。我听到她轻柔地说：“可以了吧？”于是他们慢慢地、艰难地走下大楼门前的阶梯，来到花池旁边。
他并没有上车去，却是安祥地坐在那里，尽情享受初秋太阳的温暖，全然不顾人们向他投去的惊诧的目光。这一刻，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那最初的微笑。它告诉我，他是多么地愿意与人接近，与生活接近。它还告诉我，他能战胜病魔，回到人群中去。是的，他是一个好小伙子，一个朝气蓬勃的好小伙子。
我不敢再走出大楼去，那一身疮疤令我害怕。可又忍不住地躲在大门里面，向他坐的地方张望。我想，他一定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那里，茫然地看天上的太阳。那女子在人前一定会觉得不好意思而离开他。没有。那女子面对他站着。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从那站着的姿势，我觉到，他们很亲密，正微笑着说一些闲话。那女子身材窈窕，已是初秋了，还穿一条咖啡色的薄呢西服裙，上着绣着黑色花边领的白色衬衣，修烫的蜷曲的短发在阳光里闪着金光。浓浓的爱意，从她的衣着里，从她的发丝里漫溢开来。我的眼睛不由地潮湿。
还有一次，就在我的窗前，连续几天，一个壮年汉子，都在疗养院的水泥路面上翻晒红薯干。白花花的红薯干，衬着他劳碌的身影，很沉实。我和他交谈过，他从远方来，在别人收过红薯的地里，溜拾所剩的小红薯娃儿。他把它们切成片儿，晒干，再磨成面。我以为这年头不会有人吃它。遂问：“你们还吃红薯面？”他稍一迟疑，大概认为我不该问这话。“吃。”他平淡地说。他是陪孩儿他妈来疗养院看病的，孩儿他妈得的是类风湿，不能动弹。他拖家带口，在疗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他们从农村来，不享受公费医疗，住不起医院。他不得不捡拾这些别人准备丢弃的红薯，凭藉此而过活。这时，我心里不知是怜悯、是同情、还是叹自己无力相助，诸种滋味搅和，说不清的酸。多么艰辛、劳顿，又多么顽强、固执的我的子民啊！他们不是在咬紧牙关嘛？是啊，兄弟，咬紧牙关吧。谁不想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生命之船搁浅时，只有默默地劳作和奉献。
世界上有许多人，遭受着生活的打击和磨难，正是因为有了爱，生死与共，患难相依的爱，才有了明媚和温暖，才使得他们牢牢抓住生命这根青藤。尽管它纤细，有时甚至不堪一击，但抓住了就不放松，就把眼光盯住上面，攀登、攀登。我不仅仅是赞美这些普通人，赞美他们无私而崇高的爱！而是在心里永远对他们顶礼膜拜！
（写于1990年10月 ）
（ 改于1992年6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