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

文学史上，曾经有学者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意思是说，散文或者广义的文章只有秦汉时候最为正宗，诗歌必须要学习盛唐时期的，那是诗歌的顶峰。

整个唐朝的诗歌，收入《全唐诗》里的大约有42000首，在诗人如浩瀚星空的唐朝，能有一首诗被选入《全唐诗》，那是诗人莫大的荣誉，假如有一篇诗歌被人高看一眼，那就是牛人。假如说，一个人的一首诗能盖过《全唐诗》，那这个人简直不知道如何形容了。

《春江花月夜》就享受了这样的殊荣，后世人就说它是“孤篇盖全唐”。诗歌的作者叫张若虚，其实，《全唐诗》选入张若虚的诗歌有两首，也许是为了强调吧，后人还是说，《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当然，直接从字面上去理解，好像也没有问题，换句话说，《春江花月夜》是《全唐诗》里最好的。

先说作者张若虚，关于他的资料不是很多，在《旧唐书》里，他跟着贺知章传的后面有个简短的介绍，可《新唐书》里竟然把他忘记掉了，也许是宋人修史的时候，觉得他实在是无关重要。

从零星的资料知道，张若虚，大约活在647年到730年左右，扬州人，初唐诗人，他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张若虚当了一个小官，在官场上几乎没有什么名气。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元朝之前，几乎没有人提到过张若虚及《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究竟好在哪儿？

首先从名称开始解读，春、江、花、月、夜拆开来，这是五个名词，且是人们比较喜欢的五个词，将它们组合到一起，能把五个名词连成一个“句子”，这是非常神奇的事，感觉它们之间相互修饰，最终烘托出一个绝美的意境。“春江花月夜”连在一起，脑子里瞬间就能产生一副绝美的画面。

事实上，诗文也真的给读者营造了这样绝美的画面。为了读者理解方便，我将诗歌的全文按照结构进行重新排列。全诗共九段，每段四句话，每段一个韵，不同段落韵不同。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头两段都是写景的，景色由远及近、大气磅礴，景都是静景，也许因为静，所以，人很容易融入到美丽的夜景中。触景生情，人就开始思考，这样的思考必须是哲理性的，极具人生哲学况味的，最经典的就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句子。思考出诗人，因为有了哲学的思考，诗歌才增添了厚度。

后面三段，将哲学思考拉到人间，就像前面的景色一样，由宏观而微观，由抽象而具象，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离愁别恨最相思，鸿雁传情解决不了相思之苦，思念之情比鱼龙在水中泛起的水花还要多呢。玉帘卷不掉愁容，搓衣板揉不掉相思。多么美的比喻啊，把思念写的生动精彩，至情至性！

最后两段自然是感情升华到最高潮了，整整一个晚上，对着从东到西的月光，仿佛思念从东边的碣石到西边的潇湘一样绵长，明月从海上升起，最终落入江潭，但愿思念的人不要像春水落花，一去不复返。

春江花月夜连在一起是诗，这首诗也是春、江、花、月、夜一起组成的，每一个景色都是修饰其他，每一个景色都被其他修饰，五个景色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天人合一的精美画面，画面看似静止的，其实又是流动的，像是一个人在看月，又像是两个人，甚至一群人在互动；作者好像是说自己，又像是在说别人，读者在读别人的文章，感觉文章是自己写的；起先是一只手在鼓掌，很快就听到了一片掌声，掌声甚至压过了潮水声，可这种声音只在心里，耳朵里听不见。这就是文学的魅力。

为什么到元朝以后，人们才开始喜欢上《春江花月夜》，现在理解起来也比较容易。一者因为张若虚在唐朝实在是寂寂无名，那些达官显贵、文坛领袖，实在不愿意屈尊从42000首中去逐篇比较。再者是因为，唐朝开始对诗歌进行格律上的要求，《春江花月夜》只是七古诗，跟主流的绝句和律诗在精炼性上有一定的距离，圈子里人不看好也是正常的事。第三还是因为张若虚拿得出手的好诗太少，想一炮而红确实不易。后人喜欢《春江花月夜》还有一个原因是，无论是绝句或者律诗，由于字数所限，它们能涵盖的内容终究是有限的，很多诗还是靠意境取胜，这就像一支蜡烛，尽管提供的光亮是无限的，假如房间足够大，蜡烛之光几乎忽略不计，可长篇就不一样了，这就像现代光源，它能照亮的空间可能是蜡烛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春江花月夜》是一般绝句的9倍，是律诗的4.5倍，这个容量足以包罗天下了。

顺带说一句，《春江花月夜》是陈隋乐府诗的旧题，这是比较成熟的名字，张若虚是引用这个题目的。即便如此，这也掩盖不了《春江花月夜》这首唐诗的冠华绝代。《春江花月夜》摆脱了宫廷诗的脂粉气，摆脱了律诗和绝句的僵化和呆板，有它在，唐诗就能是清新的、柔美的、抒情的、哲理的、人文的等等蕴含一切美好的。

孤篇盖全唐，《春江花月夜》有这个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