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周老二远远地看见周老三领着朱先生和汪世海往这边走，他连忙过去通知大哥，周金山跟李拐子一起来到屋外。
等朱先生到门口的时候，周金山过去搀着汪世海往客厅里面走，周老二和周老三分别领着陈驼子和李拐子往屋里走。进得客厅，周金山正准备将朱先生和汪世海往上席让，忽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一件事。
“朱先生，我请教一个问题。”
“我们家乡的规矩，客厅中背靠大门的席位为上席，不知道你老家的上席在哪边呢？”
“我们家乡以顺边为大、里边为大，先顺后里。”
“多亏问了一下，不然，还真的要闹笑话了。”
“客随主便，到你家了，就以你们的规矩为准。”
“好的，那我就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来了。”
周金山将朱先生安排坐面对大门的那方的左边，汪世海坐在朱先生的右边，他坐在进门右手边的上边，他安排章小娘坐在自己的对面，陈驼子坐在自己的下边，李拐子坐在章小娘的下边，老二、老三坐在背朝大门的那一方。
这时周金山发现章小娘没有上桌，他便让老三去看看怎么回事，老三回来说，小娘在厨房陪着嫂嫂做饭，她说不上桌了。周金山知道章小娘不上桌的原因，在家乡女人是不上桌的，尤其像章小娘这样的寡妇，更不会在桌子上露面。
周金山来到厨房对小娘说：
“小娘，今天你是贵客，你上桌不仅仅是为了吃饭，我们还有正事要在桌子上办呢，今天你就破一次例。你要是不上桌，这席没法开啊。”
章小娘也不好意思再抗拒，她跟周金山一起来到桌边，她将长条凳往外撇了一点，自己坐在凳子顶头靠角的位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桌子上正坐。周金山看出了章小娘的意思，他没有再勉强。
落座之后，周金山的老婆和他的儿子开始往桌子上端菜。几个来回，桌子上就被一碗碗的菜给摆满了，朱先生暗暗佩服，周金山的老婆真的能干，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做出这么一桌子菜，非常不简单。
桌子上摆着两碗干鸡、两碗腊鱼、一碗红烧鲫鱼、一碗黄辣丁烧豆腐、一碗红烧肉炖干豆角、一碗肉丝炒扁豆、一碗黄瓜炒鸡蛋、一碗炒花生米、一碗青笋炒豆腐干丝，一碗伞菇肉片汤。
朱先生啧啧称赞，周金山客气地说：“没有什么菜，今天主要是想请大家来坐坐。早晨去买了点肉和豆腐，其他的菜都是自己家的。”
“干鸡和腊鱼是过年后从老家带的，这是去年冬至后腌的腊货，鱼是昨天从塘里捞的，伞菇是前天下雨后，孩子去沙地里摘的，其他的菜都是地里种的，大家不要客气。”
“好了，言归正传，两位大爷、小娘、两位大哥，欢迎你们到我家做客，你们能来是我们家的荣幸！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因为前面的小过节，今天这顿饭主要有三个目的：一是向大家道歉，请求大家的谅解；二是请两位大爷做个见证，我们将以前做的对不起三位的事，今天做个了断；三是敬两位大爷和大家几杯酒，以后我们常来常往，像亲戚一样地相互关心和帮助。”
开场白完了之后，周金山开始依次敬酒，他两个弟弟也依次敬了桌子上的人各一杯，一圈下来，他接着又各敬了朱先生和汪世海一杯。
“两位大爷，好事成双，我已经敬了你们二老两杯酒，下面呢，我想请二老帮我做个见证，等一下，我分别敬他们三个人的酒，敬一个，我说一个我的解决方案，请两位大爷给我见证一下，我处理的是否公道。”
“先从小娘这里开始，我们讨论的结果是换工，我们占了小娘家2亩3分地，折合46个工，不论工分大小，不论忙闲，今后只要小娘需要我们出工，我们就出工，36个工在一年半之内还完。”
章小娘没有跟周金山碰杯，因为她上桌就坚持不喝酒。周金山自己将这杯酒喝了，章小娘点了一下头，表示接受了周金山的方案。
“这个办法基本公道，小娘孤儿寡母的，尤其是农忙的时候，也确实缺帮手，换工的数量也差不多，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朱先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汪世海也点头表示认可。
周金山拿出一张盖着自己手印的纸，他让朱先生看他写的内容，朱先生看了之后将这张纸条交给章小娘保管。
接下来是陈驼子，周金山给他的条件是，棉花下种子之前，拿出自己新开的地让陈驼子随便挑一块，确保不耽误陈驼子大季的耕种。
跟周金山碰完杯后，陈驼子几乎与周金山同时一饮而尽，“兄弟，我同意你的办法，要是到时候你们开出来的地不够，你可以继续先种着我的地，到明年小季之前再说，你们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比我们困难，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能帮你就帮一下。”
听到陈驼子这么通情达理，周金山有点激动，眼泪在他的眼眶里面打转转，他还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谢谢大哥，你对我们的大恩，我们会永世不忘的，以后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兄弟，我们一定万死不辞！”
坐在一边的李拐子看见陈驼子的态度，他大惑不解，也不知道周家兄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看到前面两家的架势，他好像也不好说什么了，除了接受周金山提出的条件。
此时，周金山冲着他端起了酒杯。
“李大哥，先前我们谈的结果是，我们换工。我们占用你家的地是1亩7分，我们还你15个大工，20个小工，两年之内换完工，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换工的计算，我跟章小娘的方法不一样呢？”
“因为情况不一样，所以条件也不一样。给章小娘的条件，我们其实是有点亏的，考虑到她孤儿寡母，我们就让一些。你算一下看，一亩地有12个大工和6个小工够不够？另外7分地还有3个大工和14个小工，如果是我们自己开荒，足够开出这么多地的。”
“单纯从工上来说，开这些地也确实够了，只是觉得比较起来，心里还是有点觉得委屈呢。”
“李大哥，这个账你就算你自己的，跟别人没有关系呢，无论给章小娘多少工，我跟你结算的工也就是这些。我们去年底去抢地，当时一家人在老家因为没有吃的，都快饿死了，因此，见到这边有现成的地，我们眼睛都发绿了，为的是尽快能种上庄稼，有一季收成帮助我们度过难关。到目前为止我们手头已经有10亩地了，多这1亩7分地或者少这块地，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大影响。决定跟你换工，那是因为我们想将当初做的错事给弥补回来，给大家一个公道，给自己内心一个平静。不然的话，我们更愿意一边将现成的庄稼种好，一边再去开点新地，这样我们会更轻松一些。现在跟你们换工后，我们一边要维护地里的庄稼，还要随时等着你们的差遣，你不能让我们觉得亏得太多了，你让两位大爷说说。”
“李老弟，如果按照工分来说，周老大给你开的条件确实还算过得去，当时我还奇怪他们给章小娘算错账了呢，现在听老大这么一说，他还是用心良苦的，仅凭他们对章小娘的额外考虑，我觉得他们做事就应该是公道的。”
通常情况下，汪世海是不轻易说话的，李拐子看见汪世海都在帮周金山说话，他知道要是坚持下去，不仅不会有好处，反而会被大家认为自己不通情达理。
“既然汪大爷都说了，我就请汪大爷替我做主了，都是一个村子的，今后低头不见抬头见。”
“呵呵，李老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说了我的认为，我哪敢替你做主呢。老古话叫，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是局外人，我会从事实角度上去衡量的。今天金山兄弟请我们来也只是作证，而不是做决定的，我们会保持中立的态度对于你们各家，不会偏袒谁的，这个请老弟放心。”
朱先生听出李拐子话里有话，在汪世海说完之后也补了一句。“金山兄弟今天这件事做得比较大气，虽然三家最后的结果不完全一样，但是都很公道，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毕竟大家都不容易，他能有错就改，且改的这么合情合理，我由衷地佩服他，希望大家都把眼光放长远一些。老古话，远亲不如近邻，我们能在这个地方生活，是我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提议，我们一起回敬周家三兄弟一杯，我们将过去的不愉快全部忘掉，今后大家在一起要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
在朱先生的提议下，大家端起酒杯轮流跟周家三兄弟碰了一杯。听见朱先生这么认可自己的举动，周金山也非常激动，他又分别回敬了大家的酒。
（五）
正在大家酒兴正酣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铜锣声。小铜锣被铁锤敲打出来的声音，是算命的盲人路过的信号。所有人都停顿了一下，这兵荒马乱的岁月，怎么还有算命人，谁还会去花钱算命？
随着铜锣声越来越近，在门前的公路上，有一个中年妇女用一根竹竿牵着一个盲人正往这边走了过来。中年妇女的身材很瘦弱，由于营养不良，她走路的时候脚下好像都吃不住劲，似乎随时都能摔倒。她头上裹着一条花毛巾，毛巾没有裹到的地方，看出她的头发都白了一半且非常稀疏。她上身穿着一件蓝色斜开襟的夹袄，也许是年头太久的原因，肩膀和胳膊肘上都打了黑色的补丁。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两个膝盖上各缝了一个黑色的方形补丁，补丁在洗得有点发白的裤子上，显得格外扎眼。
她用一个竹竿牵着一个10几岁的少年，少年左手拉着竹竿，右手握着一个小铜锣，手指上套着一个小铁锤，走几步，这个少年就用铁锤敲一下小锣，小锣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的布棉袍，尽管手弯处也有补丁，但是这件布棉袍比他妈妈身上穿的新多了，且显得更加干净和整洁。
少年人似乎被酒香吸引过来，“常年飘酒香，必是贵人家。各位大爷大娘、大哥大姐，今日初来宝地，非常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本人没有特长，7岁的时候跟着黄大仙学了点测字算命的手艺，如想知道婚丧嫁娶、添丁弄瓦、失物寻找、寻亲访友，只要告知生辰八字或者子丑寅卯，我都能给说出一二。”少年人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接话。
“这地方，谁会算命呢？”章小娘接了一句。
“声音这么甜，必有好人缘。”少年人听见有人说话，非常兴奋。
“你这小鬼头，还真的会说俏皮话呢。”
“大姐，不说生辰八字，不报姓甚名谁，通过你说话，我就知道你今天遇到好事了，且不久的将来就有喜事。”
这句话要是说在别人身上，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就是瞎子为了迎合人说的吉利话，但这话用在章小娘身上，总让人感觉有点不太自在，因为她是寡妇，寡妇有喜事，这不明显地说人家“门前是非多”吗？
“你这死瞎子，你要是胡说，我用扫把打死你。”章小娘还真的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大姐，莫生气，不上火，我瞎子算的准不准、灵不灵，将来都会有结论。”
“你这死瞎子，将来不灵的话，我到哪儿去找你？”
“呵呵，我也是从老家逃荒过来的，听说州上人少地多，要是这边能找到我的安生立命之地，我就在这儿住下来，将来不是你们找我，是你们求我预测天机呢。”
“孩子，你也太自信了吧？你学的是哪家相术呢？”听见这孩子说话的架势，汪世海对盲人表现出了兴趣。
“问的‘门前清’，必是道中人。大爷，你老跟我是同道中人吧？”
“呵呵，我不是你道中人，但是我知道你算命的道道。你学的是麻衣相术，其实看相有很多种呢，传说中尧帝看人长的样子判断一个人的命运，舜帝通过人的面相来推算人的命运，而禹帝是通过人的声音推论一个人的命运，算命的方法有很多，你要是只会一种，就夸这么大海口，确实有点自不量力。”
这个少年听到汪世海这么一说，他知道今天遇到高人了，其实他自己知道的，相术其实就是一些情况的排列组合，尽管其中有些技巧，但是，他现在知道的这些所谓技巧，蒙蒙一般人还是可以的，要是真的遇到了懂行的，他还真的应付不过来。
“今天初来咋到，我有眼不识泰山，如有失敬之处，请师父多多海涵。如果这地方能有我生存之处，我一定好好地跟着师父学习。”
“呵呵，我做不了你师父，关于算命，我也是门外汉，但是我知道一等大师用的是道，二等算命的用的是术，末等算命的用的是巧。你刚才用的那些都是巧。人的精气神都表现在人的言行举止中，靠言行举止来预测人和事，这就是巧。今天你真的赶上了”。汪世海冲着周金山说，“周兄弟，我今天借花献佛，想借你家的酒菜，跟这个小兄弟交流一下，你觉得如何？”
“汪大爷，酒菜都是现成的，小兄弟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一起再喝点。”
“大哥真的是爽快人，也是能成大事的人，可惜生在农村，不然一定有一番作为。”小伙子见周金山请他吃饭，早已饥肠辘辘的他，一点也没推辞。
酒席间，小伙子说自己姓邹，名字叫开来，他天生就是瞎子，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去年老家遭灾，这次出门也是想看看哪儿有落脚的地方。
听他这么一说，朱先生私下征求了一下桌子上的人意见后，对邹开来说，要么你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回头组织大家给你们娘俩盖个小屋，你们就先在这边过下来，日后的事我们再慢慢地帮你想办法。
听到朱先生这么说，邹开来连忙起身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如果真的能在这儿住下来，各位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谢谢大家！
周老三离邹开来最近，他连忙过去将邹开来扶了起来，尽管周老三没有说话，邹开来连忙说了一句：“大哥真的是有福之人，你扶我，我知道你的幸福马上也就要到了。”
邹开来的一句话，说的周老三一头雾水。“平白无故的，我哪来的福？”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老古话，福祸相依，要是架不住福，那就可能是祸了，你要学会顺势而为。我今天说的够多了，再说要折寿了。”
周老三更加困惑了，他不知道这个瞎子说的是什么，原本粗枝大叶的他，被瞎子的一番话说的带进了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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