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三不是做梦，章小娘可以证明。
自从逃离家乡来到州上，章小娘压根就没想过重新嫁人的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女儿闹腾不睡，她估计也就稀里糊涂地被老公的哥哥们卖到了江南山区，她跟家里人来到州上，也就是想逃离那个险象环生的家乡。
她跟所有来到州上的人一样参与到翻沙挖地的劳动中，重体力劳动将手上的血泡变成了老茧，身板变得跟男人似的结实，白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她跟别人一样有说有笑，夜深人静，身上骨骼和肌肉的酸痛导致她难以入眠时，她会搂着熟睡的女儿在被窝里掉泪。
她才20多岁，她不仅生活上需要男人的依靠，在身体和生理上，她也非常需要一个男人，有男人在，她们孤儿寡母才不会受人欺负，她才能真正像一个女人一样地活着，他非常恨自己的那个死鬼男人，怎么那么不争气？你要是有口气在，哪怕是个瘫子，在自己心烦或者受气的时候，她可以找个人说说话，或者撒撒娇。像她这样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孩，在世界上生存真的是举步维艰。
在手上水泡破裂还没有长成茧子的时候，她辛辛苦苦开挖的地被周家兄弟抢去了三分之一，当时她真想拿把刀去把抢地的人给宰了，她认为这个人简直是猪狗不如，如果不是担心女儿成为孤儿，她一定会去宰了周老三，让这个恶人得到应有的下场。
她找人评理，来人一看对手是“周家团”来的三兄弟，都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跟她说“忍气饶人祸自消”之类的宽慰话，她知道很多人不敢招惹周家兄弟，她也去找了一个敢惹周家兄弟的陈老大。陈老大趁没人的时候，想对章小娘动手动脚，章小娘一记耳光摆脱了陈老大的纠缠。
她看见周老三在亓伢子那儿吃了亏，她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她想看看周老三怎么对付亓伢子，然后思考自己如何跟亓伢子联手找周家要回自己的地。朱先生来了，她感觉有了精神靠山。
周家兄弟约她去谈判之前，她事先还想了好多对策，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情况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周家兄弟在说出自己的情况及补偿措施后，她突然觉得先前自己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了，情况远远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周家三兄弟中，周金山看似跟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其实非常有城府，那个到处惹事的周老三，看似粗俗莽撞，其实人还是挺好的，种地很有一些手艺，每次给她家干活的时候都特别卖力。
别看周老三长得高高大大的，他是个心细的人，家里的锄头或者铁锹的木柄松了，拿回来时柄与锹头之间粘的结结实实；镰刀钝了，拿回来时一定是打磨的非常锋利；筐子或者篓子上的篾开线了，回到家一定是重新补编织过的。最让章小娘欣慰的是，女儿过生日那天，周老三用新柳条枝给女儿编了一个头上戴的花环，并用新绿的柳树皮给她女儿做了一个哨子。
好多个夜晚，章小娘躺在床上想，家里应该有一个周老三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想法刚在脑子里面闪现，她随即否决了，她甚至会为自己对周老三的心猿意马感到害羞。偶尔她会幻想着，在梦里或者像梦一样，周老三来她家跟她温存一番，随后她们之间的关系就随风而散。他甚至想周老三像陈老大一样，干活的时候对她动手动脚，但是周老三是根木头，干活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干活，似乎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天插田的时候，她通过水面反光，看见周老三在捣泥不时地用眼光紧紧地盯着自己，她心里暖暖的，感觉到一丝被关注的幸福，她知道周老三后来的一系列表现失常的动作，她不敢惊着周老三，她要是有点暗示，周老三一定能做让她满意的事，但是她不能，她不想让周老三觉得她是一个不正经的人。
有件事她没有跟周老三说，那天早晨，她将从家里挑来的空水桶交给周老三的时候，周老三在接水桶的那一瞬间，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乳房，她全身感觉跟过了电似的，很长时间她都有想小便的感觉。当得知周老大不准备晚上去她家吃饭，她都想哭，她知道周家兄弟去她家吃饭，她除了忙活什么也得不到，但是她愿意这样的忙活，因为这也是一种幸福，而这样的幸福就这么很轻易地就被拒绝了。
周老三还是来了，来得那么的自然，莫非这都是天意？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她也不愿意想，让一切都顺从天意吧。当周老三兴奋过度没有得逞的时候，她心里有些失落，她很快就平静了。作为过来人，她知道这是一种正常的情况，这也足以说明周老三一直是一个好男人。周老三也许会懊恼自己的行为，她也是浴火难消啊。
她听懂了周老三临行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她原本也可以约周老三后半夜的时候过来，甚至她可以对周老三说，第一次都成不了事的，让老三放宽心。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她不知道周老三如何看她，对于男人，既要顺从又要矜持，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男人都会不珍惜。
周老三在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时候，章小娘也没有睡觉，她也在重现傍晚时分的那一幕，她寻找到了那渐渐淡忘的幸福，可惜那个幸福太短暂，短暂到他还没有回味出来就结束了。这一刻来得这么的顺其自然，又消失得那么合情合理。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女儿回来的时候，陪她一起回家的哪个小姑娘可是一个人回去的，她太过于粗心了，以至于让那个小姑娘独自天黑回家。她连忙披衣起床抹黑走到了那个小姑娘的姑父家，看到小姑娘姑父家已经熄灯睡觉，且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她放心了。
回来的时候，她绕道来到周老三家，在周老三的窗根下，她听见从周老三屋子里传来的阵阵鼾声，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个没心没肺的”，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七）
小姑娘一个人往回走的时候，她还真的有点害怕，这是妈妈去世以来她一个人走夜路，她知道以后她还会走很多夜路，因此她就自己给自己壮胆子，说妈妈会在暗处保佑她。
小女孩老家跟朱先生在一个村里，只不过她还不认识朱先生，她姓裴，名字叫紫霞，她的家族在当地人丁不兴旺，她父亲生了她之后，妈妈一直没有怀孕，在她8岁那年，母亲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孩子，母亲多次去庙里烧香，祈愿能生一个儿子，父亲也找人算命，说能生儿子。母亲含辛茹苦地经历了9个月的怀胎过程，没想到，母亲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母亲和那个刚刚出世的小弟弟双双死亡。
为了父亲更好地续弦，或者是害怕后母对孩子不好，女孩的三姑将她接到她家抚养，三姑生了三个儿子，她将紫霞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样，紫霞也将三姑的三个儿子当成亲弟弟一样对待。三姑所在的村子属于山区，人多地少，日子过得特别紧张，三姑父是个急性子人，看看在家乡这样憋着让老婆孩子受穷，他有点难以忍受，听说州上可以自己开荒，他就带着三姑及四个孩子来到州上，三姑父特别有力气，一天能做几个人的活，他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开了十亩地。
开始的时候，三姑安排紫霞在家做点家务，她担心让侄女去地里干活会被别人说闲话。紫霞特别勤快，干家务的时候手脚非常利索，这孩子很懂事，在家将三个表弟带的也挺好，农忙的时候，章小娘将女儿送到三姑家，让紫霞顺便照看一下，小女孩之间容易沟通，小娘女儿王英红很快就将紫霞当成亲姐姐一样。紫霞做事的时候，她会带着英红并教英红如何做家务。偶尔地，英红会要求跟紫霞姐姐在她家睡觉，以便听紫霞姐姐讲故事，紫霞姐姐讲的故事，有些是她听来的，有些是她瞎编的。
紫霞烧饭的时候，三个弟弟在门口捡干枯的树枝拿到厨房，英红负责往灶膛里面塞柴。天热的时候，上午或者下午中间，紫霞会给地里干活的大人送去一次水，其他时间，她都会将大人换下来的衣服给洗干净。三姑父也喜欢紫霞，这个小姑娘特别懂事，整天就闲不住，她不仅自己到处忙乎，而且还安排三个小弟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朱先生见到紫霞，那还是因为亓伢子的引见。亓伢子上次听李福寿老人说他有个表侄叫方水生在州上，没事的时候，亓伢子就挨家打听，看看是否有叫方水生的人，结果还真的找到了。听方水生的口音，亓伢子就问方水生的老家，让亓伢子感到兴奋的是，方水生跟朱先生老家在一起，还是一个村子里的，亓伢子连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朱先生。
有天晚上，做完了一天活的朱先生跟着亓伢子来到方水生家，方水生听说朱先生跟自己是同乡，心里的亲切顿时就挂在脸上。方水生确实不是个善于说话的人，在端茶倒水敬烟完了之后，他就想不起该说什么话了，朱先生问一句他答一句。
朱先生看到紫霞先是将桌子收拾回厨房，把碗筷洗干净之后，又开始在屋子里扫地抹灰，忙得不亦乐乎，朱先生觉得有点好奇，就问方水生：
“这丫头是你闺女？”
“不是，这是内侄女。”听见朱先生问紫霞，方水生就简单地说了一下紫霞的身世。
“真是苦命的孩子，”说到这儿，朱先生觉得有点不妥，连忙又转变了一下口气说“不过，这孩子还是好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姑姑和姑父。”
“我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我们就将紫霞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了，我的三个儿子也将紫霞当成了亲姐姐。”
听方水生介绍，朱先生不住地点头，他看了一眼紫霞，这姑娘长得尽管比较瘦弱，但也眉清目秀的，干什么活都透着一股利索劲，朱先生也有点喜欢这个姑娘，可惜的是，这姑娘体质不太好，干活累了就会听到嗓子眼有哮喘的声音。
“紫霞，有空的时候去我家，我教你认些字吧。”朱先生对着紫霞说。
紫霞羞涩地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我家里也有好几个小哥哥、小弟弟，你要是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去找他们玩。”
紫霞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说：“不行，姑姑家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呢。”
“傻孩子，白天在家有些事不用做的，你带着三个弟弟去朱先生家，朱先生非常有文化，要是朱先生能点播一下你，多好啊。”方水生也跟着劝了一下紫霞。
“呵呵，去朱先生家玩玩倒是可以，字认不认也就那么回事，认字也不能当饭吃。”坐在一边纳鞋底的三姑接过了话。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现在社会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的？不干活天上能掉饭下来吃啊？”三姑抢白了姑父一顿，看见姑父没有顶嘴，她接着说“有空的时候，我准备让她学一些做鞋补衣之类的手艺，不然将来都找不到婆家。”
看见三姑两口子因自己的话题抬起了杠，朱先生连忙出来打圆场：“主要是想邀请紫霞过去玩，我们家除了书好像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后来，紫霞还真的去过朱先生家玩了几次，每次去的时候，她不仅带了三个表弟，而且还带了英红一起去，看她带了这么多小孩子去了，钱成武还笑话她为“儿童团长”，她们去也就是去听朱德乾哥哥讲故事，她三个表弟一点识字的愿望也没有，朱德乾的毛笔、砚台和墨块都是他们的玩具，他们经常搞得手上、嘴上都是墨汁才回家。
紫霞愿意去朱先生那儿，一方面是因为那里的哥哥会讲故事，有了故事，她就觉得特别有意思，另一方面，她跟这些哥哥们一起，她就不会因想妈妈掉眼泪，这些哥哥的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而这些哥哥们每天都过得自由自在，从来没有人提起想爸爸妈妈的话，她怎么好意思说想妈妈的事呢？这些大哥哥知道她的身世后，对她也格外照顾，她一去，就会想方设法让她玩得高兴。
有一次玩到天黑，三个表弟不愿意回家，非要在朱先生家住，因为他们晚上想听朱德乾哥哥讲鬼故事，那天英红也不想回自己家，她就跟着紫霞在她姑姑家住，因为她也想紫霞姐姐给她讲鬼故事。
紫霞也没有什么鬼故事，她听大人说，路边的水井有些异象，在有月光的晚上，有人看见水井里面的台阶上坐着一对母女，母亲在跟女儿梳头。看见这个异象的人还不止一个人。有年冬天，村里趁水少的时候将水井的水抽干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有一个外乡人到这边来捞鱼，他听说了这个故事后，就准备了一个炸药扔进了水井里，轰隆一声巨响后，水面浮起了一条十几斤重的鲤鱼。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说，水井里台阶上坐着母女俩在月光下梳头的故事了。天黑后从水井边路过的人，还是很少有人敢朝水井那边看。
紫霞对英红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道，又过了若干年，有一个白发的流浪婆婆在这个水井边被一辆军用吉普车撞死，据当年看到的人说，老人的样子跟那个坐在井台上的老人很像，这是没有办法求证真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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