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二）

几个月后，他们中的部分人盼来了回家的机会，他们在开荒的地里种出了第一季庄稼：红薯、玉米、黄豆和高粱，这些粮食不是主粮，在粮食匮乏的时代，有了这些杂粮，家里人度过明天春天应该不是问题。

由于山区往外运粮食无法使用平板车，阮村长让所有人将粮食先挑出山外，到可以拉平板车的地方后，三分之二的人回来，余下的三分之一的人将粮食运回家里，朱德乾和亓伢子是后三分之一的人，周金山让他们回去，主要是想让他们牵头将那些棚子搭得不好的人家帮帮工，确保所有的人家能顺利地度过冬天。

在运粮队的渡船快靠岸的时候，他们被江边的场景所震撼。全大队的人都出来了，江边岸上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他们看见船过来后，就远远地冲着船喊叫和欢呼，尤其是那些看见自己家里人在船上的，他们的喊声中都带着哭腔，船上的人也争着往前挤，他们也想看自己家的人是否到江边来迎接他们。

看见家里人的，他们或拿着草帽，或挥动着上衣，性急的人嫌船开行的太慢，恨不得跳进江中游水上岸，快到江边的时候，船身子发生了严重倾斜，船老大一再要求大家不要往船舷上挤，急迫盼望着见到亲人的人们，他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船离岸边还有2米的时候，很多人都跳上了岸，他们朝着家人冲过去，他们原本想直接冲过去抱住自己的老婆，到跟前的时候，他们将臂膀给了孩子，女人只能羞涩地扶着男人的手臂，这样的动作对于在场的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的，没有看见自家人的女人还在踮着脚尖望着船上，幻想着奇迹的发生，最后，她们只好流着泪遗憾地走了。

在队里通知家家户户领粮食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笑了，有了这些粮食补充，大家不会再为冬季救济粮的不足而发愁了，更为重要的是，派回来的这些人还负责挨家挨户地检查棚子的质量，确保棚子能扛住冬天的风雪。

朱德乾知道，紫霞由于要照顾朱先生且怀着身孕，她搭建的窝棚只能凑合着临时居住，在所有的窝棚中她家的窝棚最差。修补窝棚的次序大队统一安排，朱德乾想着时间还富余，自己家的只要抽大半天时间就解决了，因此他一直也没有着急。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原本大队里安排只有十几户需要修理的任务，一下子变了100多户，那些原本窝棚搭得很好的人家，由于男人没有回来，他们也强烈要求大队统一给修理，这样的要求有些不合理，考虑到人家的实际困难，阮村长也没好意思拒绝。当时大队统一为这些人安排了10天时间，现在突然增加了这些工作量，阮村长就组织大家日夜加班加点，希望能在10天之内完成这些工作。

到第10天的时候，他们发现离目标差的还很远，他们一共只完成了37家的窝棚修缮，修缮最大的难处是，大水过后，州上基本上是寸草不留，修房盖顶需要的茅草都要临时从江南运过来，很多时间都在等原料。其实，就是不等原料，大家也干不动了，毕竟回来还要顾及一下家里的事。

如果朱德乾知道10天后必须要走，他会提前安排自己家的修缮计划，哪怕每天晚上弄一点，10天也弄完了。开始的时候，他看到有这么多人家没有弄，估计大队会延长时间，没想到的是军令如山倒，上级要求走就真的要走了。看着自己家亟待修缮的房子，朱德乾想请假，阮村长觉得有点为难，因为返程时间催得这么紧确实是上面的要求，考虑到朱德乾这些天为别人家修房子那么卖力，最后自己家要是没有修就强迫他走了，阮村长在情理上有点说不过去。

阮村长将朱德乾请假的事跟周金山说了，周金山不同意，说要是都讲特殊情况的话，以后这些人就没有办法管理了。阮村长没有理周金山的意见，他对周金山说，朱德乾的老婆现在肚子越来也大，如果不让他将家里安顿好，他根本就没有心思跟着走，要是大冬天的让孕妇被风雪冻了，那简直就没有人性。周金山知道阮村长一旦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对阮村长提出要求，朱德乾必须跟大队人马同一天到达山里，这个条件尽管有点苛刻，要是能让朱德乾将房子弄好，回头让他几天不睡觉，估计他也能做到，阮村长答应了周金山的条件。

（三）

在大部队早上出发的时候，朱德乾为自己家的窝棚加固工作已经进行2个小时了，他想赶在傍晚末班渡船过江，这样跟大部队只差了大半天的路程。差不多吃午饭的时候，朱德乾完成了自己家窝棚的修理，看看时间还充裕，他又去了队里几个比较困难的家庭，帮助他们简单地拾掇了一下，在末班渡轮起锚之前，他赶着过了江。

第一天晚上，他没敢住下来，因为在所有的路程中，第一天是最好走的，江南有一些丘陵，每翻越过一座山包，山脚下一般都有人家。山里人家家家户户都养了狗，他过村庄的时候，狗听到生人的脚步声就会狂吠起来，这个村子的狗吠声还没有结束，他就到了山丘那边的村庄，有狗的叫声，他心里就感觉特别壮实。

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在早起的人家喝了一些热水，顺便吃了一些干粮，觉得自己休息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起身了，他争取在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赶上大部队。相对于第一天的路程，第二天山高路陡，他计划着，今天就是赶不上大部队，他晚上也准备寄宿在梅岭脚下的人家，因为晚上去梅岭，不仅体力受不了，对胆量也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天快黑的时候，他离梅岭脚下大约还有10几里的路程，他似乎都能闻到路上大部分留下的气味，空气中还弥漫着众人走过扬起的灰尘。

他小跑了一段，似乎都能听到前面有说话声了，他知道今天晚上就能跟大部队汇合，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听到前面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他试着喊了几嗓子，他听到了山谷的回音，但是没有见到人答应他。

随着时间的推延，他感觉周围越来越静，他先是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接着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心里开始有点害怕了，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说来也奇怪，一个冷颤似乎把他打清醒了，这时候，他看见天色好像明亮了一些，前面的路也比先前好走。

路越走越宽，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走上了一条大马路，路周围起了薄薄的青纱雾，他脚下的步子更加轻盈，甚至可以跑步前进，他就这样在大路上跑着，衬衣被汗湿透了几次，又干了几次，直到他感觉到有点累才停了下来。突然，他感觉有点不对劲，连走带跑这半天，十几里的路早该到了，今天怎么就是到不了？他忽然想起来，梅岭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路，因为这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谁会在这个地方修路？他约略知道一点原因了，他放开喉咙唱起了黄梅戏，他几乎喊破了嗓子，他知道声音没有传出去，因为他没有听到回声。

他解开裤带，站在路边撒了一泡尿，以前他听老人说过，要是在野外遇到不干净的东西，撒尿是一种很好的自我保护方式，可惜他跑得急且没怎么喝水，尿只有几滴，他想用尿在自己周围尿一个圈，圈子没有画到一半，尿就彻底没有了。

他更加恐惧的是，自己不是走在路上，而是站在水里，水刚刚没过脚面，他开始不敢动弹了，这时他感觉有股外力通过他的后背把他往前推着走，这种力有点像风，他听不见风响，他不敢往前走，极力地往后退。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转身走，老人们说，人的肩膀上左右各有一盏灯，回头的时候，自己的呼吸会吹灭肩头上的灯，如果灯熄灭了，他也就要完蛋了。

他就这样与后面的推力僵持着，他这两天体力消耗得太多，僵持一会儿以后，他被迫往前进一点，他感觉到脚下的水越来越深，先是淹没了脚踝，接着是膝盖，再后来是大腿根部，最后水淹到了胸口，水越来越深，他感觉自己在水中僵持能力越来越弱，再过一会儿，他就会被推到水中央，直至淹死。

朱德乾的腿开始在水下打颤，他知道今天自己无法度过这一关，要是就这样死了，他觉得非常冤，因为都没有人知道他会死在这儿，即使将来有人发现了他的遗体，别人会怎么说？说他是寻死的，或者是被坏人害死的？他心里觉得万分的委屈。

他懂掐课之术，万分绝望的时候，他想给自己最后算一次命，算算自己死后会在六道中轮回到那一道？世界上没有快死的人给自己算命的，朱德乾苦笑了一下，他伸出左手，他知道今天的日子，而不知道现在的时辰，他约莫地估计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卯时”，提到卯时，朱德乾兴奋了。

以前老人说过，鬼魅活动时间是午时到卯时，再凶恶的鬼，一到卯时它都会吓走，因为卯时一过，天地间阳气上升，鬼魅就成不了气候，他估计现在应该可以做最后一搏。卯时在乡下一般都会听到鸡叫，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想听鸡叫几乎不可能了，他将两只手放到嘴边，模仿公鸡做了一声长鸣。

“喔喔喔”，朱德乾模拟的鸡叫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他感觉周围的雾霭略略散去，朱德乾有点振奋了，他知道模拟的鸡叫起了作用，他接着又长鸣了一声，他感觉后背的推力没有了，为了检验感觉的正确，他快速地往后退了几步，发现水位越来越浅，他立即发出第三声长鸣，面前的雾彻底地散尽了，他眼前根本就没有路，他站在湖里，好在离岸边不远。他依然不敢回头，他在水里转了一个弯，随后开始往岸边走，很快他就来到了岸上，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呆在原地不动，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再次撒了一泡尿，尿沿着身体周围画了一个圈，他站在圈里一动不动。

天边出现了一抹亮色，朱德乾心里的紧张感逐渐降低，他依然没有挪动地方。渐渐地他看清楚了，自己前面是一个大湖，随着天越来越亮，他看见湖面上水汽氤氲，要在平时，他会觉得水上冒出来的是仙气，现在他觉得这些都是妖气。他渐渐地看清了梅岭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一公里远的距离，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真的看清楚以后，他沿着路快速地跑到梅岭脚下的村庄，在村庄里他找到了大部队。

大部队已经起床，他们正在准备早饭，他们看见朱德乾赶过来，第一个觉得轻松的是阮村长，他不用再担心周金山回头与他为这件事较劲。他知道朱德乾已经累得不行了，让朱德乾赶紧歇息一下，朱德乾见到大部队，顿时就累垮下了，在别人做饭的时候，他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他没敢跟别人说昨天晚上的经历，一者怕说出来别人也不相信，再者怕让别人以后晚上走夜路担心。

朱德乾还是睡了一个好觉，因为大部队吃完饭之后也没有立即走。大家都吃完饭后，阮村长开始点名，点了几遍发现少了2个人，一个是方长生，一个是茅白云，阮村长询问昨天晚上谁最后见到他们？同生产队的人说，他们两个昨天晚上都是出去大便后就没有回来。

“他们没有回来，你们也没有人跟着出去看看吗？”阮村长对这两个回答的人大声训斥。

“都这么累，倒下就睡着了，谁还有精力去管他回没回来？”那个被训斥的人小声嘟噜了一句。

“你还好意思说，这荒郊野外的，要是出了事，你负得了责任吗？”阮村长近乎咆哮了。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逃跑了？”

“你跑一个给我看看。”阮村长瞪圆了双眼，看那样子都要过来打人。“你们还楞着干什么，赶紧去给我找啊。”

众人连忙两个一组向四面八方去找这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