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古话说：“大水三年穷，水后三年富。”经历大水后的人们知道了，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大水将农民多年的积蓄几乎一扫而空，要想将家还原成灾前的样子，至少需要三年的时间。大水带来的淤泥成为田地里最好的肥料，以前需要翻沙才能种庄稼的土地，经历一场大水后，沙面上盖上了一层黑油油的淤泥，这些淤泥中含有农作物需要的丰富的养料。
当年的秋天，生产队的粮食产量比水灾前一年几乎翻了一倍，那年的年底，家家户户开始翻修水灾后临时搭建的窝棚,大家都想利用农闲的时间抓紧将房子改善一下，由于要相互帮忙，每天像队里上工一样，大家都是一早就起床，晚上很晚才能休息。
最累的还是朱德乾，他白天忙着给人家盖房子，晚上还要去夜校讲课，好在夜校也就是教一些基础的字，他上台讲课已经不再紧张了，也不需要备课。他教的字都是些常用字，如日月水火、山石土木之类的，参加夜校的人识字的目的也特别简单，就是不做“睁眼瞎”。
大队的房子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大队计划在开春之后将大队部正式建起来。朱德乾一直盼望着，阮村长在建大队部的时候，顺手将村里的学校建起来，大队学校就可以正式招收学生了，夜校可以将就，孩子们读书识字可不能将就。
干部们的心思没有在建大队部上，县里召集大队书记以上的干部开会，会议是由地区组织的，主要是为了落实粮食指标问题，前年的时候，国家开始采取粮食的统购统销政策，每年国家给每个省下达粮食统购的指标，统购之外的余粮农民可以自由存储和自由使用，由此产生了一些投机倒把的人，对社会主义制度造成了较大的冲击，国家计划从本年度开始实行粮食“三定”，即定产、定购、定销，该政策三年不变，定购的指标是以当年产量的40%为准。大队干部都觉得这个指标定的有些高，一者因为今年是破圩后的第一个丰收年，土地肥沃，人们干劲十足，以后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收成；再者是因为这个40%将杂粮统计在内作为基数，要是以主粮为基数，上缴的定量超过60%，上缴完定额之后，农民所剩无几。
看见大家的意见不统一，王局长带着县委的干部逐个公社做工作，要求大家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争当交粮模范。王局长巧舌如簧也难让各公社表态，王局长最后只好来硬的，每个公社分别签署军令状，不签订军令状的，就留下来，他们就继续做工作，直到最后签署军令状为止。
很多公社书记都是哭着签署的军令状，他们知道这样的军令状比战场上签生死状难多了，生死状就是自己一个人死，而这个军令状要是签了，一个公社的老百姓都会跟着遭殃，他们现在唯一可以盼望的就是年年都会像今年这样的好年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潘部长是最后一个签的，他一直不愿意签，他主要是想凭借王局长跟自己合作几年的老关系，看看王局长是否能卖给自己一个人情，这毕竟关系到一个公社人的生存。他带着公社的干部最后一个来到王局长的办公室。见到潘部长到来，王局长原本带着笑容的脸，这次没有笑：
“老潘，原本以为你会争当先进的，没想到你还拖了我的后腿呢。”
“王局长，主要是考虑你是老领导，希望你能对我们照顾照顾。”
“老潘，这不是照顾不照顾的事，这都是国家政策，我哪能徇私舞弊呢？”
“老领导，我知道上面有政策，但是，看在父老乡亲的面子上，看看是否有可以通融的地方呢？”
“老潘，我也是向上级签了军令状来的，我倒是想通融大家，但是，谁能通融我呢？”
话讲到这个份上，潘部长知道靠所谓的交情是办不成事了。他的底牌是，既然王局长是靠着我们公社的业绩爬上去的，他不仁，我们也就不义。
“王局长，我们公社的情况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当年你在我们公社的时候，我们没少帮你吧？吃水不忘挖井人，不知道我们公社的水对你是否受用呢？”潘部长看王局长油盐不进，他只好跟他摊牌了，他想看看王局长到底敢怎么样，因为潘部长知道签这份军令状的后果。
（一）
对于潘部长的变脸，王局长既意外又不意外，他知道潘部长的脾气，真的要把他惹急了，潘部长会翻脸不认人，他不知道潘部长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对自己了解多少，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事做得绝对的天衣无缝。他还想试探一下，看看潘部长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老潘，要是我们俩换个位置，你会怎么做？”
“我心里只有公社的老百姓，如果让老百姓忍饥挨饿，我宁愿不当这个公社书记。”
“你不能这样要挟我啊。”
“我怎么要挟了，你还怕要挟啊？”潘部长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认真想想，你在我们公社的时候，我们待你如何？没有我们公社的人支持你的工作，你能有今天吗？你为现在的老百姓做了什么？去年我们公社遭遇水灾，你知道淹掉了多少亩田地吗？你知道直接和间接地死了多少人吗？”
看潘部长越说越激动，王局长有点胆怯，他不知道如何收场，这时他看到了周金山，仿佛看到救星一样，他用哀求的眼光看了一眼周金山。周金山很识趣地上来拉了一下潘部长。
“老潘，有话好好说，我们还可以跟王局长再商量啊。”
“好话说了半天，人家已经把我们忘记了，不是要公事公办吗？都是在为国家办事，大家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那么绝?”周金山出面一劝，潘部长的声调明显低了一些。
这时候，王局长的随从也过来打圆场，说该吃饭了，回头再细谈。他的目的是借吃饭的由头将屋子里的人全部支走，屋子里只剩下了王局长、潘部长、周金山三人。
“老潘，你这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掉？”
“王局长，我一直很敬重你，要是为我个人的事，你怎么都行，但是这涉及我们公社一万多人的身家性命，必须要慎重啊。”
“这样吧，定量的标准不按照今年的，按照当年实际收入的量，比例呢是国家定的，我要是擅自调低就犯错误了，你看这个能完成吗？这个可是我的底线了。”
“就是说按照各队当年收到入库粮食的量？”
“是的，就按照这个确定数量。”
“那我代表父老乡亲谢谢你！”
“看看你，你跟我客气什么呢？我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周金山知道潘部长这样顶撞王局长的后果，他由衷地佩服潘部长的人品，这需要有“一心为公”的品质为后盾，以不怕牺牲为代价，如果不是潘部长豁出去了做最后一搏，他们真的不知道回去如何跟公社交代。
就是这样的结果，潘部长回去跟村民们宣布的时候，他仍然被很多人咒骂，他们家的鸡猪在别人门口觅食的时候都会被邻居驱赶。潘部长最苦恼的不是这些，而是回去之后，老婆说家里闹鬼，在潘部长没有回家的时候，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去亲戚家住了。
潘部长走南闯北不知历经了多少地方，穿过多少次枪林弹雨，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尤其在战争年月，常常跟死人朝夕相伴，他根本就不信世界上还有鬼。这也是当年他敢把自己的房子建在一片杨树林中的原因，那片杨树林以前一直被村民们认为“不干净”，潘部长喜欢那地方环境好，视野开阔。在房子挖地基的时候，工人在地下挖到了一具白骨，在工人的要求下，潘部长同意将房子往边上挪了点。
房子入住后，据潘部长老婆说，家里一直有动静，潘部长是有枪的人，他一般在家里会放几把猎枪，平时身上还挎着手枪，家里有点小动静，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破圩以后，他们在原址盖了几间草房子，潘部长老婆说，只要潘部长不在家，家里的动静就特别大，她们母子晚上在家睡觉，经常感觉被“东西”给压着喘不过气来。每次听到家里人这么说，潘部长都会批评她们，说这是在自己吓自己，大千世界，哪里有鬼呢？
尤其是潘部长不在家这几天，一到下半夜，家里跟有人在打架似的，不是拍桌子就是摔凳子，她们在床上一旦被压住，就半个晚上动弹不得，潘部长老婆和孩子害怕得受不了，为了保住性命，晚上她们不敢在家住。晚上路过他们家门口的人说，他家半夜有动静。邻居都劝潘部长老婆买点香纸在家门口烧一烧，或者请法师帮助看一下，潘部长老婆有点动心，但是潘部长死活都不同意，他觉得作为共产党员要是搞迷信，会被人看不起。
那天潘部长回来后，就去亲戚家将老婆孩子接回了家，开始的时候老婆还有点犹豫，在潘部长的坚持下，老婆跟着他回去了，两个孩子宁愿挨揍也不跟潘部长走。晚饭的时候，潘部长喝了一点酒，他跟老婆说起了白天跟王局长拍桌子的事，老婆尽管很佩服他的仗义执言，但是暗暗地还是替他担心，她知道，潘部长如果不是因为性格这么耿直，现在哪至于还在公社里面受王局长这样人的欺负？
吃过饭后，夫妻俩洗漱完毕就上床了。半夜的时候，他们被“轰隆”一声给吓醒了，潘部长刚想爬起来看个究竟，这时，他老婆用手紧紧地拉着他，他借助窗户的光亮，他看见有一段黑云一样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一会儿工夫，黑云就盘旋在他们的上方，瞬间，潘部长就听到自己和老婆的喘气声变粗，他知道，他和老婆被压住了。
他原本想翻动一下，但是全身像被人捆住手脚一样，根本动换不得，潘部长相信老婆说的话了，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不再挣扎了，他思考着对付的办法，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感觉身上有点松动，他在被窝里慢慢地把手往上移，他摸到了昨天晚上放到枕头底下的手枪，他怕没有机会将手枪拿出来，在枕头底下将枪口冲上就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枕头射向空中，带出一串荞麦皮，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夫妻的脸上，枪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随着枪声响起，刚才盘旋在床上的黑云瞬间就散开了。
潘部长连忙下地，他握着手枪朝着黑云集中的地方又开了两枪，他感觉黑云变成了黑色的罩子，子弹将这个罩子击碎了溅得到处都是，有些飞到房梁上，变成了莹莹的火光，火光在屋顶上到处乱飞，潘部长对着萤火又开了两枪，萤火光不见了，屋里再次陷入了宁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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