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乾依然是隔三差五地求那个老师，虽然别的同学在补习班都已经上课了，但朱德乾也没好意思催促，他每次看见那个老师还是信心满满的，他相信这个老师心里有数。
转眼就到了九月，所有的学校都已经开学，朱德乾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一天早晨，朱德乾带着朱之雍去地里掰了一筐玉米棒子，在家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县里，他今天一定要知道准确答案。他们到达老师家的时候是11点多，老师还没有回家，他们坐在老师家门外的树荫下。大约12点过，老师一家人回家吃饭。看见朱德乾父子坐在门口，老师礼貌地跟他们点下头就进屋了，老师爱人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树荫下面，孩子们跟着她往桌子上端菜。老师问了一句朱德乾是否吃过饭？朱德乾连忙说吃过了，老师一家人便开始吃饭。
朱德乾父子早晨从家里走到县城，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他们是来求人办事的，哪敢在老师家吃饭，再者，看老师家的饭菜，人家原本也没有考虑留他们吃饭。他们静坐在一边，等着老师一家在一旁吃饭。老师吃饭比较从容，吃完之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像是润嗓子，又像是漱口，最后很回味地将嘴里的茶咽了下去。老师的儿子搬来一张躺椅，老师拿着蒲扇躺在椅子上，见老师躺下，朱德乾连忙将小凳子搬到老师躺椅的扶手边，小心翼翼地求着老师，朱之雍没有听清父亲说什么，因为他受不了父亲屈辱的神情。父亲坐在老师的边上，大气都不敢出，他看见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父亲的额头上往下掉，老师半闭着眼睛躺在椅子上，手里轻轻地摇着蒲扇。
朱之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父亲一辈子都是挺直腰板过日子，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求人，父亲高大的身躯天生就不是用来求人的，今天，父亲几乎半蹲着的身子求着躺在椅子上的老师，老师不知道是否听到父亲在求什么，他一直保持着那个逍遥的姿势，时间似乎停滞了。
也许是老师怕朱德乾父子打扰了自己的午休，约莫过了一刻钟，躺着的老师，终于从牙缝里面挤出两个字“不行”。朱之雍看见眼泪在朱德乾的眼眶里面打转转，朱德乾没有让泪珠和着汗珠掉下来，朱之雍愤怒了，他想将那个躺在椅子上让父亲受尽屈辱的老师从椅子上抓起来揍一顿，他愤怒不是因为老师没有办成事，他愤怒于老师，既然办不成事，干什么还要那么盛气凌人地对待父亲。这一个多月，全家人将希望都寄托在老师身上，没想到，老师给他们家吹了一个大大的肥皂泡。
在朱之雍冲到老师面前的时候，朱德乾连忙拉住了儿子。他知道儿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从儿子的眼神中看出了火苗，火苗里既有愤怒的火焰，也有坚毅的光芒，他想将儿子眼中的火转到心里，他想将儿子的愤怒转化为内心的希望。现场的人中，只有朱德乾父子知道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老师一家人终于解脱了，他不再理会朱德乾，他不想午休被朱德乾的意外到来打乱。当朱德乾礼貌地跟他们道别的时候，老师嘴里没有再发出声音，只见他的头在躺椅上做了一个微微的点头动作，这个动作是如此之小，小到他自己似乎都感觉不到。
离开老师家后，朱之雍嚎啕大哭。他意识到了因自己三年的糊涂，给父母内心造成的几乎不可挽回的伤害，想到刚才父亲遭受到的屈辱，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如果现在父亲暴打他一顿，他心里可能会舒服一些，但是父亲没有那么做。在回来的路上，父亲一再对他说，县城中学不行，他再想别的办法。朱之雍知道父亲不会再有别的办法，因为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尽力了。
朱之雍跟父亲说，他不想再让他去求人了，他要自己在家看书，通过自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朱德乾第一次看见儿子目光中的坚毅，他知道儿子经历这个挫折以后懂事了，他心里还是有些隐忧，他害怕朱学农的命运在朱之雍身上重演，他一再强调他还会去找人，朱之雍拒绝了，他乞求父亲相信他，他一定能在一年后给父亲一个满意的答案。
（三）
朱学军离开了酱厂，因为他一直没有改变临时工的身份。
在叔叔的资助下，他到县城租了一个门面房做小吃，小吃店带来的收益也不是很多，养家糊口绰绰有余。他老婆在县城里办了一个缝纫培训班，她一边接一些零散的替人做衣服的活，一边带几个徒弟挣点零花钱。日子虽平淡一些，但也非常有生趣。
朱学农没有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出去打工，他想在家里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尽管种地是一份辛苦的差事，他觉得脚沾泥土，心里会更踏实一些。在老家，他可以像当年一样督促弟弟读书，也可以在广阔的土地上播种自己心里的希望。如今在农村种地跟以前不一样，闲暇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他会看书写字。有人给他介绍到码头监管码头货场，在江边上，他喜欢变天的时候，江里的江豚“唱歌”，他稍微有点遗憾的是，改革开放不过十年的时间，长江的水质严重变坏，以前常见的白鱀豚，现在很少能见到，江豚的数量也快速减少，这都因为长江里面的船只越来越多且吨位越来越大，长江里面经常出现撞船或者轮船搁浅的事。
没事的时候，朱学农也看看书，只是他不再看数理化，而是看一些小说或者哲理之类的书，有时候也看一些法律常识，他不知道看书对他还有什么用，但他喜欢看书。他本村有个高中同学，名字叫王大满，那年高中毕业的时候，王大满也没有考取大学，放假的时候，他劝朱学农跟他一起复习准备来年高考，王大满之所以一直劝朱学农，那是因为朱学农的成绩当时比他好多了，如果跟朱学农一起补习，他会信心大增，可惜的是，无论他怎么劝，朱学农始终没有答应他。
王大满后来补习了2年，终于考取了屯溪师专，每年放寒暑假的时候，王大满都会来找朱学农聊天，通过王大满，朱学农又知道了很多外面的世界。就在王大满准备大学毕业回老家教书的时候，命运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他们学校有个女孩看上他，那个女孩的爸爸是省里的高干，他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留在屯溪下面一个县的县委办公室当秘书。
两年后，安徽成立了黄山市，由于老丈人的背景，加上他达到年轻化、知识化的条件，他当上了黄山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都夸王大满的父母有福。王大满父母确实挺有福的，老两口一辈子以打豆腐为生，平时乡里乡亲的要是遇到什么事，老两口子都会主动帮助别人。老两口先前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们生了6个女儿没有儿子，他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怀上了王大满，自王大满呱呱坠地，父母和几个姐姐都把他当成了掌上明珠。
王大满确实也比较争气，从小到大一直是个乖孩子，读书虽然不是名列前茅，但是一直比较勤奋。尤其是补习那两年，王大满的勤奋在村里都出了名，夏天坐在树荫底下读书，随着太阳的移动，他被暴晒在阳光下也浑然不觉，冬天的时候，为了防止晚上睡觉，他经常会备一盆凉水，困了就用湿毛巾洗把脸，父母看见儿子如此刻苦，常常心疼得暗暗掉眼泪。
儿子考取大学并很快得到提拔后，村里人都羡慕王大满的父母，说他们一辈子行善积德，家里祖坟都冒青烟了，老两口开始的时候听到别人夸奖，都会笑得合不拢嘴，很快，老两口就感觉有点不舒服了，因为，儿子结婚都没有邀请两口子参加，到现在，老两口子都没有见过儿媳妇长的什么模样。有次农闲的时候，父亲没有写信就直接跑到黄山去看儿子，并给儿子带了一双母亲做的千层底的布鞋，看见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王大满显得手足无措，他连忙给市府招待所打了电话，亲自将父亲送到了招待所，临出门时，他一再告诫父亲不要出门乱走，因为这里是机关大院，人多嘴杂，父亲不知道别人的底细。安顿完父亲之后，王大满又回办公室了。
五点多钟，王大满从食堂打回来4盆菜，他给父亲准备了一瓶酒，跟父亲在招待所房间里面吃了饭。饭菜和酒几乎都是王大满父亲没有吃过的，老人没有吃出味道，因为他始终感觉缺少了什么。吃完饭后，王大满说出去踢球，他穿上了父亲带来的布鞋，换上了运动服。天黑之后，王大满回到招待所，他带着父亲一起去招待所的澡堂洗澡，回来时，他顺便将父亲的衣服洗了晾在房间里。
父亲很是奇怪，但是一直也没有问，为什么儿子没有带他去家里，晚上，儿子陪他在招待所住，随后的几天，王大满陪着父亲在黄山玩了几天，那几天，他们都是吃住在招待所里。直到王大满将父亲送上回家的长途车，王大满也没有让父亲去他家看看，父亲非常遗憾地回家了。父亲没有跟别人提起过，那天下午王大满穿着母亲纳的千层底的鞋去踢球，回来的时候，一只鞋的前面被踢破了一个洞。
王大满每个月给父母亲寄来生活费30元，在当时，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村里人很少见到王大满回家，偶尔回来一次，基本上是住一晚上就走。有次，朱学农在码头看见了王大满，他原本想跟他打个招呼，王大满好像没有看到他。跟王大满一起的还有2个人，一看那两个人的打扮，朱学农知道他们是县里上班的，好像是来给王大满送行的。
几年后，朱学农听说王大满升为黄山市市长助理，对于农村人来说，这个职务应该算是高干。很快村里人对王大满父母的眼光由羡慕转变为同情，因为老人去了一趟儿子家后，没到一个月就回来了，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委，两口子当时走的时候，对村里人说，他们是去找儿子养老的，他们可能都不打算回来，他们走得匆忙，回来得更加让人意外。
老两口子回来后几天都没有出门，有路过的邻居推开他们家的大门一看，人们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老两口在家自杀，从两个老人面部表情看，他们是万念俱灰，从现场看，他们离去时是那么的从容和决绝。王大满的6个姐姐为老人办理了全部的后事，老人原本寄予厚望的唯一儿子没有收到老人去世的消息，因为姐姐们希望父母按照农村的风俗安静地走好。
王大满父母的离去，让很多家庭改变了对读书人的看法。读书原本是为了明理和济世的，王大满读书入仕之后，等待父母的不是安度晚年，他的父亲选择了这么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王大满日后也许会飞黄腾达，假如将来，他的孩子问起父亲的出身，王大满该如何回答孩子的问题？
这些问题朱学农思考过，他好像还没有找到答案，报纸上的新闻已经登出来了，王大满已经荣升黄山市的副市长，看到他在报纸上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在没有人的时候，他的心里会想些什么？朱学农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考取大学好，还是没有考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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