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殷子俊这届毕业生的结果，杨得志心里凉了半截。在大环境上，这届毕业生经历过特殊时期，在分配上受到一些特殊的“考虑”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很多当年在学校非常优秀的毕业生，分配时被搞得很惨，有些人被分配到乡镇企业工作，杨得志家乡的镇水泥厂里，竟然还分配了2名清华大学高分子专业毕业的学生，他们所学的知识与实际差距太远，于是他们只好跟工人一起从事体力劳动。
放寒假回家的时候，杨得志还去厂里看过他们，由于是第一年参加工作，他们没有假期，过年的时候还在厂子里值班。厂子笼罩在灰蒙蒙的尘土中，厂区的地上都被一层水泥灰覆盖着，路上有大车经过，灰尘满天，几分钟后，灰尘才能慢慢散落开去。厂区里面工作的工人，头上戴着类似日本士兵的遮脖子的长帽，鼻子上戴着防毒面具，眼睛上戴着方块形的厚厚的防尘眼镜。
宿舍区跟厂区是分开的，尽管宿舍区没有厂区那么严重的噪音、灰尘污染，机器破碎石头的声音还是很大，宿舍的地面虽然一天要拖几遍，依然有水泥糊在拖布不容易触及的角落，楼梯外面的铁护栏上都裹了一层水泥。杨得志实在想象不到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生存？
经过半年的适应，这两个同学似乎适应了，杨得志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宿舍里面看书，宿舍是标准的工厂宿舍，十几平米的房间，里面放了四张木质的上下铺床位，从铺位数来看，房间里面只住了4个人。同学说，厂长照顾今年新分来的大学生，没有将每间房安排满，因为大学生晚上要学习。其实，劳作一天的大学生，他们根本没有精力去学习，厂子里的力气活让他们浑身酸痛。
杨得志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个人在学习。过年期间，厂子里面放假了，工人们大多已经回家，他们原本也可以回家的，想想回家也没有事做，他们就在宿舍里面看书，以打发无聊的光阴。
杨得志理解他们没有在假期里面回家或者拜访同学的苦衷，不仅他们不好意思见人，家里人也为他们的尴尬处境觉得见人低一等。想当初，他们被清华录取时，家里真的风光无限，村里人都说他们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别说他们家里人，他们村子都跟着出名了，一个村里同一年出两个清华大学生，在县里是大新闻。曾经，县里面开会或者县里陪上面领导下基层，都选择来他们村参观，村里太有骄傲的资本了。视察的人中最牛气的人，听说这个村子里一下子出两个清华大学生，他们内心顿时会对这个村子肃然起敬。
五年时光就一眨眼功夫，仿佛江河日下，他们从起点回到了原点。当得知他们要到镇里的水泥厂上班的消息，两家的父母当时就傻眼了，一直以为孩子考取清华大学后家里光大门庭了，跟他们没有考取大学前相比，他们的父母觉得更加的不堪。放假了，他们只好选择在宿舍看书，过年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回家转转。
那天中午，他们留杨得志跟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从床底下的纸箱里掏出一个电炉子和锅碗盆瓢。菜是从附近的农民处买的，宿舍区周围每天都有附近的农民挑着自己种的蔬菜过来卖，由于厂子周围都是农村，农民家家户户都有吃不完的蔬菜，因此，这些农民卖的菜价格非常便宜。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忙乎，他们也整出了有鱼有肉的“四菜一汤”，在饭菜快要好的时候，有人去厂区小卖部拎了一箱啤酒，他们围着用纸箱子摞起来的桌子吃着、喝着、聊着。
让杨得志感到奇怪的是，跟这几个聊天，他很快就忘记了周围环境的恶劣及每个人付出的辛苦。他感觉在大学宿舍里面一样，这几个人还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谈天说地，这是让杨得志非常羡慕的地方，大学毕业后，能有个这么好的交流环境，人生会充实很多，有这样一群朋友，人生一定会精彩纷呈。
他其实非常想打听一下，这几个人是如何战胜艰难困苦的，但是话到嘴边好几次，他始终没有问出来，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问题是否会煞风景，他心里没有底。他隐隐地觉得，这几个人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精神世界活得如此充实的人，杨得志认为他们都是内心特别强大的人，这些人一定能做成大事。
在回去的路上，杨得志内心一直在期盼着，来年毕业的时候，要是也像这些同学一样不能选择命运，他期望能遇到与同学一样的室友，有这些人相伴，他相信没有困难能战胜他。
殷子俊暑假的时候就去水泥厂了。他比杨得志早一个学期，他之所以那么迫不及待地去，他是去找心理平衡的，这几个人的落差比自己大多了，他看看他们如何适应水泥厂的生活。
殷子俊比别人晚了半个多月才去单位报到。别的同学赶着去单位报到在时间上还是很有讲究的，政策规定7月15日之前报到，不仅可以拿到7月份全月的工资，而且将来计算工龄的时候还可以算全年的工龄，7月15日之后报到，不仅7月份只能拿半个月工资，将来只计算当年为半年工龄。
殷子俊要赶在30日之前报到，这样就可以拿半个月工资，早报到一天就可以拿半个月工资，他也是知足的，毕竟自己休息了14天呢。至于半年或全年的工龄，殷子俊没有考虑，他相信，将来自己的工龄估计都用不完，不必计较这半年时间。他现在需要休息，有这么半个月的时间，他计划回老家好好地思考一下，他觉得有好多问题没有思考清楚。
他选择了最劳碌的思考方式，白天跟着家里人去地里做着繁重的体力活。赤日炎炎的夏日，躲在树荫下乘凉的人，生怕身上多出一丝一线。殷子俊选择了做最终的体力活——打棉花药，厚厚的外套穿在身上，汗立刻就分泌出来，等汗将外套湿透，他背着喷雾器去了地里。随着喷雾器的一压一喷，他间歇性地思考人生、爱情、事业、公平等方面的问题。
他没有思考出任何问题的答案，而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平静了一些，已经不像当初拿到派遣证时那么激动，他似乎理解了当初敲诈他的那些老师。每个人的生存价值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意敲诈勒索，不代表别人也不可以，那些关键岗位的老师，他们似乎就是为岗位而生的，要不是有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世上也没有让人“眼热”的岗位。
关于爱情，他现在有点说不清，他不知道要找一个爱自己的、还是自己爱的人，比如陈紫英和阴语嫣，他不知道跟谁一起回更幸福一些？他没有答案，他把答案交给了时间，他相信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不是不想选择，他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选择的能力。
从他家去单位报到，他原本可以直接从江西走，跨过江西就到了。他偏偏带着恶作剧的心理要从学校走，他不仅要从学校走，而且还选择在学校住一晚上，他打听清楚了，系主任和学生处长假期在学校，他要晚上去这两个老师的家，他会空手去，且要高高兴兴地去感谢两位老师对自己的“关照”！相对于去水泥厂工作的两个清华毕业生，殷子俊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没有被两个老师“称”出自己道德的重量，他想知道，两位老师现在如何看待自己？是嘲笑自己不识时务，还是觉得关键时候黑了自己而感觉不自在呢？他想知道答案。
他到达校门口的时候，正好看到学生处长推着自行车准备往外走，他不知道学生处长是否看到了自己，他径直走过去拦了学生处长的车头。
“罗老师，你好！”
“殷子俊，你怎么还在学校？”
“我一直就没走啊？”
“你怎么没去单位报到？”
“我不着急去，就那么个单位，我也不怕他跑了，哈哈哈。”殷子俊爽朗地笑了起来。
“哦，这样啊。”学生处长似乎有所思考，“其实，你要是早点去单位看看更好，要是单位不如意赶紧回来，我们再考虑给你二次分配呢。”
“还能二次分配？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你个傻小子，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你知道杨明杰吧？他不是先分回到新疆乌市下面一个区的财政局吗？那是他们家托人找的单位，回去之后发现，那个名额被人挤掉了，他没有报到立即返回学校了，我给他二次分配到苏州的一家银行了。”
“……”殷子俊听到杨明杰的事，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杨明杰比自己有背景，会办事，但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实现改派，说明学生处长还是出了不少力的，他似乎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
“你快点去单位报到，要是感觉单位不合适，你就不要报到，直接回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殷子俊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目送学生处长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为了避免见到学生处长的尴尬再次重演，殷子俊晚上决定不去系主任家了，他让留校的那个同学在宿舍准备了几个菜，吃饭之前他给系主任打了个电话，请主任一起小聚一下。
听出是殷子俊的声音，主任在电话里面表现出了非常高的热情，他邀请殷子俊去他家吃饭，殷子俊说同学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他想邀请主任晚上一起聚一下，殷子俊都没有想到，主任很爽快地答应了。当同学将几个菜搬到折叠桌上的时候，主任就到了。
主任见到殷子俊，非常热情地跟他拥抱了一下，主任非常主动地询问了殷子俊毕业之后的一些情况，殷子俊都如实地回答了，几杯啤酒下肚之后，殷子俊提到了下午在门口见到学生处长的事，他将学生处长的话对系主任重新说了一遍，他想知道系主任的答案。
“依我看，改派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这要遇机会，毕竟你们都是按照国家计划招收和分配的，计划不会出现较大的出入。”系主任不太认可学生处长的改派说。
“处长说，杨明杰改派了。”
“杨明杰能改派因为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以前派遣的指标被人占了，这符合改派的条件，二是正好有单位到学校要人。这样的机会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少的。如果毕业生不满意分配单位而要求改派，这个难度要大很多的，再者说，好单位随时都被人盯着，对你来说，就是有好单位，等你从福建赶回南京，单位早就被人抢走了。”
“那我可能改派吗？”殷子俊似乎心有不甘。
“比较难呢。”系主任没有照顾殷子俊的感受，“毕业分配是很大的事，没有人给你出力，你很难争取到改派的机会。”
“那杨明杰怎么就可以呢？”殷子俊变得有点不服气了。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社会很复杂呢，你还年轻且涉世不深，很多话，我现在不便告诉你，你慢慢体会吧。”系主任端起一杯酒跟殷子俊碰了一下。
殷子俊原本还想再问些问题，看系主任的样子，他知道已经很难问到他要的答案了，于是，他和同学完全放开了酒量，那天晚上，系主任、殷子俊和同学三人喝得非常尽兴，早晨醒来的时候，系主任躺在同学的床上，殷子俊和同学分别坐在床两头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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