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我跟系书记汇报我的决定时，书记都替我捏了一把汗。
“你凭什么相信她？”
“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一个母亲的话。”
“你要是被她骗了，后果对你很严重。”
“母亲不会对孩子说谎话，假如我被骗了，所有的结局我认了。”
她不知道我跟书记说的话，那天晚上，她原本想随便在校园里找个地方度过一晚，得知她白天在南京转了一圈才找到学校，我先带她去食堂吃了一顿饱饭，接着央求本班的女生让她住了一晚。
后来听女生说，那天晚上她基本就没有睡觉，先是将宿舍清理了一遍，大清早起床将自己用过的被子都洗涮了一遍。
很多女同学不知道她是谁，我说是我老家的亲戚。
吃早饭的时候我去女生宿舍找她，她已经早早地在楼下等着我。我原本以为她会在南京留几天直到儿子来校报到，她说不用等了，因为她相信我能给她办好一切事。
长这么大，似乎第一次被人信任。
我把她送到中华门车站，因为她跟我母亲一样不识字，直到看见她上车，我才放心地离开。
半个月后，一个朴素如我当年的年轻人找到了我的宿舍，他跟我说自己名叫张步青，就是那个让母亲替他报到的人，他是带着体检报告来的，他说母亲让他跟我一起去系里。我陪着他去系里补办了相关的手续，没有出现任何意外情况。
当天晚上，张步青再次来的我的宿舍，他给我拿出一包茶叶，说这是母亲让他给我的，没有别的意思，母亲说，喝茶对身体有好处，茶叶是自家产的，喜欢的话，日后可以随时写信索取。或者放假的时候，他回家给我带。
（七）
之前我不是爱喝茶的人，我也不知道茶的好坏。之后，我也不是爱喝茶的人，有客人来学校或者自己看书累了，我就泡上一杯。
喝过或者看过我泡茶的人说，我的茶特别的馨香，浮在水中的茶叶鲜艳嫩绿到，想连水带茶叶一起喝下去。
以后每年谷雨季节一过，我都会收到来自家乡的茶叶，起先都是通过邮局寄过来的，随后有几次是张步青来北京开会时给我带过来的。
顺便说一下，张步青非常了不起，他比我晚三年毕业，社会活动能力非常强，几年前就官居局座，在地方上，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位子。张步青的兄弟姐妹都是能混的人，除了二哥在家乡当文化馆长，别的兄妹在外地经商或者做官。
她在当地享有很高的威望，非常受家乡人的尊重，在农村，这样的母亲是“英雄”的母亲，是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农村人以年老时不用下地干活为幸福，她不仅不用下地干活，儿女们给她的零用钱她零头都花不完。
以前，我每年都收到大约2斤茶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喝茶的习惯，每次拿出茶叶来，都有人问我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因为茶叶无论是“形”还是“色”，它与外面卖的都不同，茶叶色呈墨绿色，叶芽看着比普通的茶叶大，但是，泡到水里后，杯子里像是种上了一颗颗嫩芽，又似降落伞漂浮在水中，喝茶时情不自禁地想将嫩绿的芽含到嘴里。
单位里有位兄长，平时对我非常关照，来我宿舍时，我都会给他泡上一杯茶，每次喝完茶，他都要夸茶叶好。
某年，我欠了他一个人情，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猛然想起他说过我的茶好喝，我就想，要是能送他一斤茶叶，他一定会欣然接受，于是，我便试着找了张步青。
几天后，张步青给我打电话说，每年给我的茶叶没有了。如果需要家乡的茶叶，他会马上给我寄几斤。我没有听懂张步青的意思，我如期地收到了家乡寄来的茶叶，包装比年初寄来的茶叶好，外形看着也好，但是冲泡开来，无论颜色和形状总是欠点感觉，差在哪儿，我说不清。
第二年，我收到来自家乡的两包茶叶，一包茶叶跟以前的一样，包装简陋、但是鲜嫩醇香，另一包茶叶包装精美。她在心里一再强调，不好看的留着自己喝，包装好的送人。
从那年开始我喜欢喝茶，当包装看似不好的茶喝完，我总是意犹未尽，因为其他的茶叶似乎缺了一种味道，只好等到来年的时候再找寻曾经的感觉。
（八）
结婚那年，在我们预定的日子前两天，张步青和姐姐带着她来到北京，她说想到北京来玩。
她给我包了一个5000元的红包，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笔巨款，我们感觉红包沉重到都捧不住，她很随意地拿了出来，好像从兜里给我们掏出了一颗糖。
我们陪她去天安门广场转了一圈，她就没再出门，说出门花钱还累人，不值当。我们领结婚证那天晚上，她要求给我们铺床，老婆开始还怕累着她，后来在姐姐的解释下，我们才知道。
她这样做是有讲究的，她儿女双全且老年幸福，按照家乡的风俗，新婚就要请这样的长辈来铺床，将来夫妻幸福、儿孙满堂。在独生子女时代，儿孙满堂是不可能的，她给我们铺床，我更理解为这是一个长辈对我们新婚的真诚祝福！
那天我们聚餐的时候，她在我们的建议下喝了一杯红酒，席间，她拉着老婆的手说，先前只惦记北京的一个儿子，现在北京又多了一个女儿。
当我们的宝贝出生的时候，她让张步青带话说，要来北京给我们带孩子，印象中，她只在老家给家乡的几个哥哥带过孩子，我们以姥姥要过来为由婉拒了她的好意。
她似乎失落过一阵子，在她过八十大寿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去老家给她做了寿。她原本没有做寿的想法，在听说我们要去祝寿的时候，她连忙让二哥去张罗宴席。
老婆比较细心，除了给她包了一个大红包之外，还给她从里到外买了一身衣服，她特别亢奋，说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自己的亲闺女也没有想到要为她买衣服。孩子给她背诵了《三字经》，她尽管都听不懂，但是逢人就夸这个孙子有出息。
（九）
经历是财富。
很多事，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你真的难以想象当时的境遇。
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我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拎得起、放得下的人。由于我的放不下，差点酿成了一辈子无法原谅的过错。
在寿宴之前，张家大哥对我公布了寿宴的仪程，这个仪程中有一项我接受不了，那就是安排我在张步青之前祝寿，我觉得不合规矩。
张家大哥说这是她特意要求的，大哥说，这么多年，她一直将我当成张步青的亲哥哥，她对我比对其他的儿子都好。
得知这个答案后，我更加坚定了我的意见，我不能按照这个仪程，否则，九泉之下的母亲会不高兴的。我不是善于隐藏自己感情的人，大哥看出了我的不高兴，但他不知道我究竟因为什么。
我知道我不善于拒绝别人，我知道我找不出不伤她心的好借口，那一瞬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我倒下了，好在我用最后一丝清醒告诉老婆，她带着孩子与张步青一家同时祝她生日康泰！这几乎是我当时能接受的最大限度的让步，否则，我无法开解自己。
我不知道当时她的心情，甚至我都不知道她当时的表情，我没有勇气去看，那一瞬间，我感觉我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面对大人，只能低着头表示知道自己错了。
寿宴的第二天一早，我带着妻儿灰溜溜地逃走了，尽管她一再地挽留，一再询问我的身体状况，我都含含混混地应付，就像不能伤害母亲一样，我不能给她带来些许的不适。
我总觉得，她是知道的。
（十）
随后每到年关，她都会问我是否去她家过年？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她就盼着我带孩子一起去她那儿住几天，她说那里的空气好，水土养人。
清明节放假，在她的盛情邀请下，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她家。车子一过县城就进入了山区，路七拐八弯的，围着山脚转圈，好在是新修的柏油路，倒也好走。我们差不多晕头转向的时候，开车的二哥说“到了”。
车停在山脚下的一排房子前面，房子是新修的，正房五间，厢房各两间，正房、厢房及门前的围墙，围成一个院子。房子去年刚刚建好，她开始不同意建这栋房子，她喜欢住在山上，说那儿空气好，现在房子被院子圈着，她感觉行动都受到约束了。
房子从外面看，白墙灰瓦、四檐高翘，典型的徽派建筑的风格，而内部都做了精装修，瓷砖铺地、墙面粉白、屋顶是PVC吊顶，每间房都装了冷暖空调，跟一般农家房子不同，他们家每间房子都带有卫生间，简直跟宾馆一样。
她说，这是她要求的，要是建房子，不建高楼大厦，但是必须像城市里的宾馆一样，带卫生间，孩子们都爱回家住。在这方面，她异常的开明。尤其让孩子兴奋的是，家里还有WIFI，这也是她要求的，她似乎都不知道WIFI是什么东西。
晚饭二哥原本是安排在外面吃的，她坚持在家里吃，她说饭店里面的东西我们都吃过，且没有家里的东西好，她给我们做的都是家里的东西：老母鸡炖汤、竹笋炒肉、黑木耳炒鸡蛋、尖椒炒藕丝、干扁豆炖肉，她说这些东西在城里都见不到，鸡是自己养的，木耳和鸡蛋都是从山上摘的，尖椒、扁豆都是自己种的，藕是邻居家池塘里面挖出来的。
我陪着她喝了一点黄酒，她笑着看着我们一家三口人吃饭，从上桌到离席，她就没有分神过，老婆和孩子碗里的菜少一点，她就及时地给她们添加，老婆开始一个劲地夸菜好吃，不一会儿就说吃撑了，因为吃到的东西太新鲜了，老婆和孩子都没有管住嘴，孩子说肚子快撑破了，她还在一个劲地劝，恨不得让我们将一桌子菜全部吃下去。
我也用手摸着肚子给她看，她看见我们都肚子圆圆地，才不再劝我们。老婆原本还想跟着她一起收拾，她不同意，说老婆不熟悉家里的环境，跟她一起碍手碍脚的。
乡村的夜晚静得出奇，我原本想洗漱完毕再陪她聊聊天，但是实在是受不了田园的诱惑，周围万籁俱寂，只有田地里传来阵阵蛙鸣，不一会儿功夫，我的眼睛就有点不争气了，尤其是闻到带着阳光气味的被子，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进入到梦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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