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倒了

大哥农药中毒过，二哥农药中毒过，三哥农药中毒过。

在农村做过农活的人，好像没有不中毒的。那时候，农药太毒了，干活是自己家的。药钱能省就省，干活的时间越长越有成就感。

当年用过的农药名，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生产队的时候，主要用的是六六粉和滴滴涕。打六六粉的，是一种像是鼓风机的机器，打药人一般都是晚上作业，他们戴着帽子、口罩，衣服捂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一手摇着风箱，一手端着喷头，灌注到喷雾器里面的粉末，像撒灰一样。假如是白天，那一瞬间就是飞灰蔽日、空气弥漫。之所以晚上打药，一者因为白天有人，怕人会呼吸粉末而中毒，再者就是夜间有露水，粉末能附着在植物叶子上。六六粉毒性好像不是很高，以前农村人家床上有跳蚤，农家会用布袋子装六六粉，在铺床的稻草上喷撒。睡觉的时候，我们能清楚地闻到床下的六六粉气味。滴滴涕是水剂的，那时候的打药机是两个人配合工作，两个人抬着兑了药水的桶，一个人在后面压着，一个人在前面对准植物喷。

六六粉的药效估计不是很高，所以后来都不用了。滴滴涕被国际环保组织禁止使用，因为那个药的成分好像不能降解，永远地对环境有伤害。 

土地承包以后，农家都购买高效的农药，于是，1605、乐果等毒药就被广泛使用。乐果是非常臭的药物，当时地里有人在打药，我们学生在地中间的路上行走，有人因为闻到这个味道就中毒的。1605属于非常毒的药，很少有人不中毒的。打这种药的时候，不仅要捂得严严实实，且药水不能撒到衣服上，否则药水一旦被皮肤吸收，就会中毒。我的三个兄长都栽倒在1605的淫威之下。

最惨的是二哥，那年，姐夫带着二哥和我三个人到西大坝，那片湖地被我家承包，姐夫和二哥准备用一周时间打完全部的田地，打药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回到棚子里卸下工具，先在河里洗了澡，接着就准备吃晚饭。就在这时，二哥就感觉自己不行了，姐夫说，看见二哥的脸色不对劲，连忙穿上衣服准备去医院。就这一会儿功夫，二哥真不行了，姐夫背着二哥往医院赶，我看到二哥失去了知觉。 
从棚里到镇上的卫生院，大概有10里的路程，姐夫连背带拖，一个人把二哥弄到了医院。我那时候只有11岁，只能跟在姐夫后面哭。到医院里，医生扒了二哥的眼皮，很快就给二哥吊上了解毒药水。

由于姐夫抢救及时，二哥缓过来了，那天晚上，姐夫陪二哥在医院治疗，我一个人在河埂上走了一个小时才到棚子里。我好像也没感觉到害怕，因为心思总是在担心哥哥的安危上。

我是读高三的时候开始打农药的，因为实在不忍心让六十多岁的父亲去打药。 

父亲不敢让我打毒药，他会花多出3倍的价钱买高效低毒的农药。打药真的是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那时候，我的身体特别瘦弱，一天下来，肩部就有两道血痕，持续很多天，这两条痕都褪不下去。

有次在镇上的一个同学家吃饭，同学的母亲无意间看见我肩膀上的伤痕，她竟然掉泪了。她对我说“儿啊，还是好好读书吧，你真的不是干农活的人。”同学母亲的话让我心动，关键她又追加了一句“假如你和我儿子只有一个人能考取大学，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读书到高三，我都不知道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我母亲在世时一直在提示我要好好读书，可我没有走心。母亲走后，又一位母亲跟我说了这么贴心的话，那一瞬间，我好像被点化了。

一直不知道读书的目标，因农药的摧残，我顿时醒悟了。

若干年后，我常常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我穿着厚棉布做的军绿色外套，在骄阳如火、浩日当空的时刻，站在比我还高的棉花地里，背着喷雾器，左手将摇把往下用力地压着，右手拿着喷雾器的头从棉花枝丫的下面，一缕缕地往上喷着。 

远远地，听见父亲在地头喊：“慢慢地退，千万别让药溅到脸上。”每揣一下摇把，肩膀上好像有两排牙齿，咬着我的肩膀，肩膀上就开始火辣辣地疼。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这个梦。

今天早上在单位的花园里，看见两名园丁推着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一台柴油机头，他们用柴油机为园区的花草喷洒着农药，我看了一下药名叫“氧乐果”。与工人师傅打完招呼后，我快速地离开花园。

我不怕中毒，我怕农药再次药倒我。

朱晔（古磨盘州人）

安徽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著作6部，累计出版200万字。

已出版作品

历史散文（3部）：《理说明朝》、《理说宋朝（北宋篇）》、《理说宋朝（南宋篇）》

旅行随笔（1部）：《一车一世界》

长篇小说（2部）：《最后一个磨盘州人》、《银圈子》

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文艺报》《厦门文学》《中外文摘》《金融时报》《安庆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