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煮鱼（下）

05

母亲跟外婆发生过一次冲突，那是哥哥结婚办喜酒的时候。

外婆来我们家时，母亲原本是让她享福的，可勤劳的外婆就是闲不住，趁母亲不注意，外婆偷偷地将酒席上做的鱼运到水塘边，她对人说，她善于剖鱼和洗鱼。

外婆确实有做鱼的绝活，她剖的鱼几乎看不出刀口，她洗的鱼也是内外洁净，更让人称奇的是，外婆煮鱼好像都不用佐料和调料，就能把鱼做得十分的鲜香。外婆说，葱姜蒜能盖住鱼的腥味，可没有葱姜蒜做的鱼才能吃出鱼本身的鲜味。

鱼被运到塘边，外婆拿起一只小马扎坐在用来漂洗的石头边上，认认真真地剖着鱼，并细致地在水里漂洗。

毋庸置疑，外婆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功夫，她就将大盆里的鱼收拾完毕。来塘边搬鱼的人迟迟没来，外婆有点着急，她站起身准备自己去搬放在塘边的鱼。

意外还是发生了，塘边的冻土被太阳解冻了，塘边的斜坡变得异常的湿滑。外婆脚下滑了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地上，蹬出去的腿踹翻了盛鱼的盆，盆里的鱼瞬间就滑进了水塘里。

一看大事不妙，外婆立即爬起来往水塘边冲，好在这时有人发现了外婆的举动，一把拉住了外婆。看着水中飘了一会儿的鱼即将沉底，外婆急得在塘边直跺脚。

母亲闻讯赶来的时候，鱼被人捞起来大半，可仍然满足不了婚宴之用。母亲埋怨了外婆几句，外婆当时估计很是难堪。母亲难免会心疼失去的鱼，当然母亲更加担心外婆的身体，假如外婆真的一激动下了水，那后果真的无法想象。

外婆心里估计委屈得要死，可她只能躲在一角自己掉眼泪。

我不知道，假如不发生“洗鱼事件”，婚宴上的鱼是不是就是外婆掌勺呢？我还真的说不好，“吉庆有余”“连年有余”“富贵有余”，这都是当时的吉祥话，外婆做出来的鱼应该更加有味道、有意味、有说道。

06

当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去看外婆的时候，我感觉她瞬间呆坐在堤坝上了。尽管她一直在强调我一定能考取大学，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还是觉得恍如梦境。

我看到她悄悄地在大腿的外侧掐了一把，然后，笑容立即绽放在她那爬满皱纹的脸上。随即，外婆还是哭了。

外婆不是喜极而泣，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母亲。“那个死鬼，你要是命长一点，看到小儿子考取大学，那是多好的事呢！”

我拿出通知书给外婆看，外婆将手放在衣服的侧面下摆搓揉了一下，非常郑重地接过我录取通知书，她反复地在正反面看了好几次，我觉得外婆是想把通知书的样子刻在她的脑子里。外婆不识字，这也许是她平生第一次“读”纸上的文字。

很快外婆就把通知书还给我，并叮嘱我要收好。她又用手在眼眶上揉了一下，那里还积蓄了很多泪水。我陪着外婆掉泪。

外婆还是很理智的，她很快就停住了，说去村里报喜。

外婆拄着拐杖，在村里的坡路上健步如飞，很快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07

快天黑的时候，外婆回来了。

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条新鲜的大鲤鱼，看样子有五斤重。

外婆说，鱼是外婆看着打鱼人从江里网上来的，因为她一直站在江边守着。

天黑下来后，外婆拿出一只塑料桶，让我去长江边洗澡，她给我做鱼吃。外婆在家门口支起一只柴锅，用马柴生火。我在长江边上的浅水区游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洗澡。

那天晚餐，我们就吃那条炖鲤鱼。

像哥姐们传说的一样，外婆做鱼好像不用佐料，她一个孤寡老人，好像厨房里也没有备什么佐料。唯一能吃出来的是，鱼里有油盐和黄酱，油是江对岸的舅舅送来的菜籽油，黄酱是外婆自己淹的。

我吃的时候，外婆也动了筷子，可她一直是在拨弄着鱼肉，让我吃这儿、吃那儿，她几乎没有吃，感觉我吃了，她跟着我一起享受着鱼的鲜香。

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大快朵颐的酣畅，也第一次知道，吃鱼应该沿着鱼刺剔肉，这样能防止被鱼刺扎喉咙。我吃得应该非常的投入，我觉得我能报答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吃着，让外婆看着我高兴。

08

听说我要坐船去南京，外婆说，她会一直坐在堤坝上看着来往的船只，心里估摸着，我会在哪条船上。

其实，外婆一定看不到我坐的船，因为，去南京的船都是后半夜经过外婆家的江域。

我也不知道外婆是否看得见？每当轮船过外婆家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船舷上极目远眺，除了远处的苍穹，以及星星点点的月光，我眼前几乎一片黑暗。

记得我问过外婆，为什么她煮的鱼那么鲜美？她说，鱼是长江里的鱼，煮鱼的水用的是长江里面的水。

我似乎明白了，外婆煮出来的鱼里，还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姑且称之为“烟火气”。

后来，我很少见到长江里面的鱼，更不奢望能喝到长江里面的水了。好在，外婆煮的鱼，我认真地品尝过了。

在走南闯北的日子里，不知道品尝了多少人间美味，可我依然念想着外婆煮鱼，不仅仅念想外婆做出来的味道，更念想外婆煮鱼的样子。

朱晔（古磨盘州人）

安徽望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理事；2008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著作6部，累计出版200万字。

已出版作品

历史散文（3部）：《理说明朝》《理说宋朝（北宋篇）》《理说宋朝（南宋篇）》

旅行随笔（1部）：《一车一世界》

长篇小说（2部）：《最后一个磨盘州人》《银圈子》

期刊发表作品若干：散见于《文艺报》《厦门文学》《中外文摘》《金融时报》《安庆日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