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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阿姨不是本地人,在九江她也没有亲戚。但我相信,她愿意终老在庐山脚下。
第一次见到杨阿姨是在慧日寺的那间老厨房。朋友光头带我进去,然后他钻到后面的灶台间,拽出来一位穿着蓝色大褂老太太:“介绍下,这是杨阿姨。猜猜看,阿姨多大年纪了?你肯定猜不出!”光头是个很爽朗的人,大脑袋,大嗓门。他是庙里的常客。有了他的引荐,我才能被慧日寺接纳。
老太太满面微笑地看着我,手上还拿着锅铲之类的家什。她个头不高,皮肤有点黑,但脸色很光润。
厨房中的杨阿姨
“阿姨有……六十?”我迟疑地问道。目测是六十五。猜女人的年龄总要往小些才合适,无论对方年轻还是年长。
“哈哈,阿姨七十五啦!”光头很满意地大笑着。
“没有,才七十四。”杨阿姨笑呵呵地纠正道,“周岁。”
“那也是七十五。”我应道。
真看走了眼。让我想不到的另一个原因是,慧日寺在庐山的半山腰上,是座孤零零的小庙。很难想象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在这里生活。
枧洼水库旁的慧日寺
杨阿姨是位三宝弟子,雅称就是居士。这代表着皈依佛法,但并未出家修行的人。成为三宝弟子必须拜某位僧人为师。杨阿姨的师父是心月禅师。心月禅师的法名叫闻熙,是慧日寺的主持。慧日寺中,只有心月一位僧人,常住在慧日寺中的三宝弟子,只有杨阿姨一人。
一寺、一僧、一弟子。一座小庙、一位和尚、一个老阿姨。一年三百多天,除了偶尔来的居士和访客,庐山山南的慧日寺,只有这师徒二人。今年,师父心月禅师四十岁,弟子杨阿姨七十四岁。都是周岁。
慧日寺(侧后方拍摄)
杨阿姨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厨房。常常不到四点就起床,直奔灶台。
我有些奇怪,为何这么早?我知道僧人的早课是四点半,大约一个小时,吃饭是在早课之后。
“师父说了我很多次,不要起这么早。”杨阿姨说,“师父讲了,我们这是个小庙,没那么多规矩,不做早课。师父每天起来坐禅,在自己的房间里。”
在寺庙里住了两天后我也注意到,心月禅师每天开门出来也都是七点左右。有时经过他的房间,门开着,见他背朝着外在盘腿坐在床上。
慧日寺是禅宗的寺庙。坐禅是禅宗最重要的功课。
“是呀,那何必起这么早呢?”我问道。
“我也不是天天这样,熬稀饭就起得早些。”杨阿姨道。
慧日寺的厨房、饭厅
庐山慧日寺有千年历史,曾数次被毁。几十年前,寺庙的故址就已是一片荒草地。2002年,年仅25岁的心月禅师带着几位弟子,在这山坳里重建慧日寺。一年之后,这里建成了的相对简陋的佛殿、寮房和这厨房。现如今,更为高大宽敞的大雄宝殿已经立起,又新修了两层楼的寮房,只有厨房还是老样子,用的是土锅土灶,烧的山上打下来的柴,也没有排烟机。
与以前相比,厨房的条件也有改善,添了煤气灶和电饭锅。但杨阿姨还是习惯用老柴灶,依然慢慢地熬稀饭。
在厨房里,阿姨总是穿着那件蓝色的褂子,戴着顶无纺布的帽子。初一看,像是位农村大妈,更像是我前段时间住院天天看到的清洁工。
杨阿姨不是农村大妈,她真就是医院里的人,但可不是什么清洁工。阿姨来自武汉,是在一所三级医院坐诊的妇产科医生。
土灶台
“我原来读的是卫校。”杨阿姨告诉我,“一直在新华医院妇产科,九八年就退休了。”
我默默算了一下,十九年前杨阿姨五十五岁。这个岁数是女性干部和知识分子的法定退休年龄。
“后来去了广东,在朋友开的医院里做事。”杨阿姨接着说,“然后又回武汉,返聘到新华医院,一直干到一零年。”
“妇产科不累么?”我将妇产科想成接生的了。
“不累,我返聘后坐门诊,很轻松的。”杨阿姨接着道,“师父一直跟我说,别干了,到这里来吧。领导还不放。”
“后来呢?”
“我就辞了职,到寺里来了。”
一位家居武汉的老医生,为何会到五百里之外的庐山,在这么座小小的寺庙里长期生活,天天洗菜做饭,打扫卫生?我无法理解。
准备淘米的杨阿姨
做完早饭后,杨阿姨还是挺忙的。师父在坐禅,庙里日常事物都由她来打点。寺庙每天开门前必做的事儿是上香。
一天早上,我跟着杨阿姨走了一圈,想见识这套流程。在大殿旁猛然听到一旁心月禅师哈哈大笑起来。
“啊呀呀,这是做什么呢?”心月禅师嘿嘿笑道。
“冯老师要拍照。”杨阿姨一脸羞涩,快步走来。她特地回房间换了件海青居士服。平日里清晨上香,她都穿家居服。
上香先从大雄宝殿开始。燃香、换净水、磕头,杨阿姨做得很熟练。从中央的释迦牟尼佛开始,之后是的大殿左后方的文殊菩萨、背后的观世音菩萨和右后的普贤菩萨。顺时针绕一圈。
在大雄宝殿上香
杨阿姨说,在外面也要走顺时针。从中间的香炉开始,依次是钟楼、大门的天王殿、鼓楼。于是,一扇扇门被打开,香烟在神佛前缭绕。我很敬佩,七十四岁的老人,腿脚还是这么好。这样一圈儿下来要四五十分钟,杨阿姨一次次礼佛、跪拜,趴下又站起,却丝毫看不到疲态。
慧日寺是个小庙,仅有的天王殿、大雄宝殿和钟鼓楼各在四方,中间有一大一小两个香炉。小的已经有十几年,大的是这两年铸的。
小香炉的左侧铸着主持释闻熙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字:武汉三宝弟子杨菊梅全家供奉,2004年。杨菊梅是杨阿姨的名字,十三年前她和慧日寺结了缘。
在天王殿上香
“2004年我还在武汉做医生。一天朋友问我,武汉哪里有能够为寺庙铸钟的。”杨阿姨回忆道。
“我大学就是学铸造的,工作以后还干过好多年。”我点头道,“武汉的传统砂型铸造水平很高。”
“我打听到了,朋友就让我联系好。结果那天姐妹有事,就让我一个人去接师父。我还觉得不合适,因为不认识。”杨阿姨接着道,“后来还是去了,见到师父,看了像,就过去问,是不是九江来的。师父身边两个居士陪着,都是武汉人。”
“那些居士们呢?”我问道,总算是明白为何家在武汉的杨阿姨能够与庐山发生联系。
“他们都老了,走不动了,来的少了。”杨阿姨叹口气,“那个时候真不容易,建这个庙,锤子钉子都居士们从家里带过来。”
杨阿姨供奉的香炉
我渐渐可以理解了。十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荒芜。庙都是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奉献最大的并非一掷千金的老板,而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信众。
“第二天带到铸造厂,说好了铸钟,还想铸个香炉。要是一起铸好了送过来也方便些。”杨阿姨接着道,“铸香炉要几千块,两个居士说下次吧,没钱了。我就去问那个厂长。我说我没钱,能不能先铸了。厂长说没问题,阿姨你在佛面前发愿了,就可以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发愿。”
我也不清楚什么是发愿。
“那时候阿姨您皈依了么?”我问道。
“没有呢。后来香炉和钟都铸好了,我就跟着一起过来,那是第一次到这儿。”杨阿姨道,“以后就每年年假的二十天到寺里。2010年3月31日我辞了职,4月1日到了九江,常住慧日寺。”
“您是2004年在慧日寺拜的师?”我总算是明白了武汉的杨阿姨和慧日寺的关系。
“我的法号叫思明。师父起的,我们都是思字辈的。”杨阿姨微笑着,她总是笑呵呵的。
杨阿姨在大雄宝殿前
忙碌完早上的事儿,杨阿姨又回到厨房。要准备午饭了。
庙里饮食每天最重要的是这顿午饭。访客大都是上午来,还有些不请自来的游客。前一天就有一对背包旅游从山上下来的男女,饿了进来找吃的。
刚进庙的时候我还想在厨房里露一手,看到灶台就放弃了。那种大铁锅实在摆弄不来,不能用葱姜蒜,只有简单的素菜能做出什么花样?
但杨阿姨做的菜很好吃,我不清楚是她的技术高还是因为水,应当两者都有。庙里没有自来水,山泉从庙旁绕过,接根管子沉淀一下就可以用,泡茶很好喝。庐山脚下有据闻是陆羽品评的天下第一泉和天下第六泉,水质是罕有匹敌的。
作为客人,在寺里住着很清闲。上午我帮忙浇了菜地,刨了些土豆,就蹲在厨房看杨阿姨做饭。慧日寺就这么俩人,心月禅师若去坐禅了,就只有杨阿姨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在灶台、饭厅出出进进。
寺内菜地
“我的刀功好,是我哥哥教的。”杨阿姨切菜的时候告诉我,“我哥哥说,女孩子起码要学会切菜,不然以后怎么嫁人?”
“有道理哦。”我想到自己老婆,赶紧换话题,“阿姨在九江有亲戚么?”
“没有,老伴前几年走了。”杨阿姨道,“三个女儿都在武汉呢。”
“女儿们的孩子都挺大了吧。”我问道。
“最大的92年,小的95年。都没结婚呢。”杨阿姨叹道,“现在这些孩子,都不急。”
“您也不常回去了,平时也见不到她们。”
“一年回去十几天。今年是一月份回武汉,年前回寺里,陪师父过年。”阿姨道,“我不能走时间太长,师父没人照顾。”
“阿姨,您的女儿们支持你在这儿么?”我小心地问。
“原来她们也不太支持。”阿姨随意地答道。
杨阿姨切菜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杨阿姨若是本地人,就能常见到女儿、外孙,有什么事儿也可以照应。武汉也有那么多寺庙,是什么磁性将阿姨吸引到这儿?
之前去过一些寺庙,总能在见到不少居士。有的人拖家带口住几天,有的就如杨阿姨这样孤身一人长住,很多人的家在千里之外。为何信佛就要割裂亲情呢?出家为僧,“出家”两个字就说明了一切。做三宝弟子,信奉“佛、法、僧”,依然是在家的信众,为何也像是离开了家?
记得有回到福建泉州游历,那儿算得上全中国宗教氛围最浓厚的地方。在几个著名的寺庙的佛堂里,见到不少居士在做功课。多是些老太太,穿着深色的海青居士服,她们组成一排,半闭着眼睛,念着佛号,一遍一遍在昏暗的大殿里绕行着,肃穆而冷漠,仿佛立起了一道与尘世间屏障。
杨阿姨在慧日寺山门前
午饭后,杨阿姨收拾了碗筷,就要午睡一会。她腰椎受过伤,天没亮到现在,连着七八个小时都没停,也要在床上躺躺。
两点左右起来,杨阿姨又开始忙碌了,主要是做卫生。慧日寺后来建的寮房是个两层小楼,上下有十个房间,是那种廉价宾馆标准间的模样。心月禅师、杨阿姨和来的客人都住在里面,并无差别。
床铺简简单单的,床上用品也有些老旧,甚至并不统一。我猜测都是居士们捐献的。
然而这些床上用品很洁净。杨阿姨特别讲究卫生,或许是医生职业养成的。只要客人用过,必然当天换洗,客人来了,保证会拿来一套浆洗干净的床单被套。我想很多宾馆都做不到。庐山上湿气重,若是有阳光阿姨就要捧被子出来晒。
因此,洗洗晒晒是每天必做的事儿。我觉得杨阿姨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杨阿姨在自己卧室中收拾客人用的被褥
忙碌完这些,杨阿姨又要准备出去买菜了。山下的村子没有菜场,只有一间小铺子门口放着几样菜蔬,种类少,价格也不便宜,附近镇上的菜场也好不到哪儿去。慧日寺常住的只有师徒二人,但平日里会来些客人,因此一周要进城采买两次,每次买的也不少,或者冻在冰柜里,或者就放在条凳上。山上凉爽,夏天都不用空调,菜也放得住。
我主动要求替代心月禅师,开车带着杨阿姨下山买菜。从庙里到市内菜场有二十多公里,来回要一个多小时。
寺里出去到数百米外的水库是砂石路,颠簸难行。之后是水泥路面,但极窄。记得之前第一次一个人探到这儿,硬着头皮才开进来。小径在深谷中蜿蜒,路旁密密的茅草刮得车子两侧沙沙作响。
通向慧日寺的山路
“以前,从这路口走到寺里要两个小时。”坐在副驾驶位的杨阿姨告诉我。
阿姨说的路口是九江到星子的公路。现在从路口开车到慧日寺只要十分钟。
“这条路过去只有这么窄。”阿姨用手比划出两尺的宽度,“那个时候我们进山,都要扛着东西,一手一壶油、一篮子菜,还要背一袋米。”
“真不容易。”我道。慧日寺距离最近的民居有三里多地,之后再过了几个村子、几片农田后才能到大路。
“这段水泥路是2014年铺的,现在好多了。以前大家都一样,比我年纪大的老居士也要扛。”杨阿姨道,“庙里什么东西都是背进来的,自己扛不动再找民工,2004年我来的时候,雇了十几个人才把钟和香炉抬进庙。”
约2007年的慧日寺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么辛苦,您身体吃得消么?”我想不出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如何扛这么多东西走两个小时山路。
“我的身体就是在这里好的。”阿姨笑道,“以前我的病可多了,天天吃一堆药,胃出血过几次。最严重的时候,耳朵里面出了毛病,中南医院的医生看了,要我动手术,说不动手术的话或许就活半年。我不干。我们做医生的,其实特别怕手术。”
以前也听说过,医生怕手术。杨阿姨是妇产科医生,血淋淋的事儿见得太多了,必然有心理阴影。
“我就保守治疗,求菩萨保佑,后来就好了。”阿姨接着道,“在慧日寺这些年,胃病也没了,现在每天就吃一片降压药。”
“真挺好的。”我由衷地叹道,却也觉得惊愕。
2004年的慧日寺 两栋建筑已拆除重建
买菜回来,就要准备晚饭了。若非住在庙里,客人很少有留下来吃晚饭的,因此午餐准备的饭菜多些,晚餐人少,就吃中午剩的,不够就再加个青菜。吃斋饭有些讲究,用公筷,夹到碗里必须吃完,尽量不留过夜菜。
以前每天要喝酒吃肉的我,在这里却很适应,饭量大增,也是阿姨手艺好,就是普普通通的青菜豆腐,也能让人吃得津津有味。
客堂就餐处
饭后,我洗碗,阿姨整理厨房,猛然听见一阵鼓磬之声从大殿传出,声音的穿透力特别强,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晚课到了。”阿姨收拾碗筷的动作快了很多。
“做晚课要选日子么?”我来了之后的前两天没有晚课。
“初一十五必须做,平时不一定。我们是小庙,不讲究。”阿姨答道,擦干净双手,匆匆走向她住的房间。
之前在别的寺庙也见过晚课,一般是下午四五点钟,寺庙的僧侣们聚集在法堂中念佛唱经。晚课进行的时候,外人不能靠近。
慧日寺没有法堂,晚课就在大雄宝殿里做。我这种外人也就厚着脸皮蹭进去。
心月禅师已在那巨大的石制佛像前的右侧站定。他的面前是只硕大的木鱼,身边还有鼓、铃、磬、钵等法器。
晚课时的心月禅师
此时的心月,已不是平时夏衣短卦的打扮,换上了很正规的海清僧袍,面目严肃,顿时间显出法相威严。他吟唱着经咒,洪亮又有韵律。我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和刚才在饭桌旁谈笑风生的心月是一个人。
慧日寺所在的地方古称仙居洞,三面环山,面向鄱阳湖。寺周数里,绝无人迹。此时天色渐暗,在这倚山望水的小庙中,只有一位僧人,立于释迦摩尼佛像前,闭目吟唱。梵音回荡。
心月禅师
不一会儿,已换上了那件海清居士服的杨阿姨匆匆步入大殿,与心月禅师相对而立,站在大殿的左侧。之后她捧出一本经书翻开,片刻间和上师父的节奏,吟唱起来。
到这一刻,我才感受到作为三宝弟子的杨阿姨虔诚严肃的另一面。平时的她慈眉善目,脸上总挂着笑容,几乎见不到皱眉的时候。而此时的杨阿姨垂目是经书,抬眼是佛陀。但见她心无旁骛,表情庄重宁静,令人肃然起敬。
晚课时的杨阿姨
建筑、陈设、场景、服饰、仪轨、吟唱等等,更重要的是共同的祈祷与向心,宗教仪式总能够营造出强大的氛围。哪怕这只是一座小庙,哪怕这只有一个僧人,哪怕这只有一位信徒,仍让人感觉到某种气息在殿内弥漫,涌出寺庙,在山谷间飘荡。
晚课时的大雄宝殿
作为对佛教仪轨一概不知的我,静悄悄地站在一旁,小心地端着相机拍几张。若是行走必须顺时针,蹑手蹑脚靠墙潜行。拍摄时才注意到,那只巨大的铜钵,上面也铸着杨阿姨的名字,时间是2013年。记得杨阿姨说过,新的大雄宝殿在2014年落成。
心月禅师前的铜钵
晚课大约一个小时,这期间杨阿姨时而跪拜,时而站立,有时面朝佛像,有时朝向心月禅师。我猜测这与念到的经文有关。
师徒二人也极是默契,需要配合完成某些仪式时,彼此也并无言语甚至对视。这么多年了,每一句经咒,每一个动作,都已是生活的一个部分。
晚课时的杨阿姨
晚课结束,杨阿姨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般在七八点钟时,杨阿姨会一个人独处个把小时。我问阿姨做什么,她告诉我,现在好了,庙里接了网线,装了WiFi,手机可以上网了。我想起光头曾说他来装过路由器。
“阿姨上网做什么呢?”我问道。慧日寺在山坳里,手机信号很差,4G时有时无。
“和孩子们联系呀。”杨阿姨说,“我们现在有微信群,每天晚饭后都在一起聊天。”
“真挺好。”我迟疑了一下,“记得阿姨说,您在武汉的三个女儿好像都不太支持您在这儿。”
“原来是。”杨阿姨点头道。
“您2004年拜师后,每个年假都在慧日寺过的。”
“以前武汉来九江好麻烦,火车只有一趟,还是下午六点到的。我都是坐汽车。”阿姨道。
杨阿姨在大雄宝殿前
“您看您年纪也这么大了,在这儿也没个子女照应,万一……”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但还是坚持问下去。
为何有那么多老人,离开千里之外的家庭,孤身一人生活在寺庙中,这是最让我困惑的事儿。
“我在这儿挺好啊。”杨阿姨笑呵呵地道。
我猛然想起阿姨在买菜路上对我说的,她的身体,她的疾病。
“孩子们以前不理解。”阿姨道,“前两年,女儿女婿们都来了,在慧日寺住了一个星期,也觉得挺好的。走的时候她们说,妈妈你如果喜欢,开心,我们都同意。”
在慧日寺和阿姨聊这么久,这几句话最让我感动。
其实答案也就在眼前。
杨阿姨天天都是这么忙碌。我原以为,这并不是一位如此年长的老人所能承受的。然而,慧日寺又能带给她别处绝不会生活:舒适的气候、极佳的空气、优质的泉水、健康的素食。还有平静而规律的生活,可以理解为身体锻炼的跪拜上香,更重要的是,有脱离尘世的充实而又快乐的心情。
又有多少老年人能有这样的生活呢?正是因为如此,阿姨才能战胜恶疾,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显得这么年轻。
这一切的基础,是精神的力量,是虔诚的信仰。
上香
离开慧日寺前的一个上午,杨阿姨拿出来她的相册,里面是这十几年来的照片,有她自己的,也有和亲戚朋友的合影,还有心月禅师的。
“我这里有些照片,师父自己都没有了。”杨阿姨道。
我提出帮阿姨翻拍几张照片,让她以后能在手机里看。
“杨阿姨,您为何信佛?”拍照的时候我问。
这个问题是所有问题的支点。
“我母亲一直信佛。”杨阿姨告诉我,“她不识字,只会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念了一辈子观音。她活到九十多岁。”
“记得您说过,见到师父前您没皈依。”
“但我会去庙里。”杨阿姨解释道,“妈妈说了,观世音菩萨会保佑我,她让我在每年菩萨的三个生日的时候去庙里进香。”
在观音像前祈祷的杨阿姨
三个生日是观世音菩萨的出生日、出家日和成道日。
“所以我就会跟些做了居士的姐妹们去庙里,也做些供奉。” 杨阿姨翻着相册,里面有不少照片,是她和一群年龄相近的女伴们出去玩的合影。
我明白了为何心月禅师到武汉铸钟时会遇到杨阿姨。
“既然您的朋友们都皈依了,那么多年,您为什么没有?”我问。
“我想,还是缘分没到吧……”
我翻到了2004年的照片。那一年杨阿姨在武汉铸好钟后,第一次来到慧日寺。有一张是她和师父在香炉前的合影。
2004年 中为心月禅师,右为杨阿姨
心月在2000年出家,时年23岁。2004年去武汉铸钟,27岁。
“阿姨,您为何一见到师父,就向佛皈依了呢?”我锲而不舍地问下去。
“冯老师你有没有注意师父的头?”阿姨道。
我眨着眼睛表示不明白。
“师父的头顶,中间是鼓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也不好形容。”杨阿姨比划着。
“您说的是不是有点像是寿星那个脑门子?”我在想心月禅师的头型。北方话就是大奔儿头吧,从相书上就是天庭饱满。
“对,差不多吧,反正第一眼我就觉得,师父有佛像,有智慧。”杨阿姨用力点头道。
这可真是没想到。或许这就缘分吧?
“这是师父剃度的照片。”杨阿姨翻到相册的另一页。
心月闻熙禅师剃度照
“师父那时候可真年轻。”我笑道。照片里的心月禅师清癯俊秀,比起现在要平易近人得多。
“是的。”杨阿姨用她那日日劳作满是皱纹的手轻轻抚过照片。
离开慧日寺的路上,我想起了那一刻,杨阿姨看照片的眼神:温柔,慈爱,母性。
——完——
后记:几个月前,笔者写了四篇《庐山慧日寺研究》,涉及到宋明时期的宗教、历史、民俗等。
本篇,回到了笔者最看重的主题:人与社会,因此被纳入《浔城纪实》系列。很想写好这一篇,没想到的是,竟然如此艰难,断断续续用了三个多月,才终于完成。
在此由衷感谢心月禅师(释闻熙)、杨菊梅居士(阿姨)和陈晓峰先生(光头)。是你们开启了一个窗口,使我得以接触之前并不了解的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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