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卧🐯湾】马誉炜｜夜宿长春●《磨合人生》连载（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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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湾藏龙卧虎，群英会聚贤群英！

去年夏天去北戴河参加理论集训班，驱车走的是京哈高速公路，沿途要经过东北三省的三个省会城市——哈尔滨、长春、沈阳。走前我就有个计划，要了却多年来一个夙愿，到长春去看看。

长春，这个地处东北的城市，与我们这个家庭有着不解之缘。因为我的爷爷，还有爷爷的哥哥，我们叫做大爷爷的一家，都曾长期在这里居住生活。爷爷大概是在74岁那年，身体衰弱不能料理自己起居时，被人送上火车，躺着从长春回到景县老家的，老人家仅和我们生活了一年多就去世了。从小我只是在照片上见过爷爷，他回到老家也很少和我们说话，我们见了他总有些畏惧感。记得偶尔有一次他问我：“你是不是叫大水呀？”我怯生生地回答：“不是。”他又说：“生你那年，正闹大水，大运河决口了，庄稼绝收，房子也倒了不少，你爸爸给我写信说又生了一个小子，我给他回信说就给这小子起名叫大水吧。”

我为什么没有叫大水？现在一直后悔没有问过父亲和母亲。只是记得“文化大革命”中，总隐约听人说爷爷的历史有“问题”，说他早年参加过什么“老葛”的队伍。而且就为这一点我的前途还确实受到过影响。那是我在乡中学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一天听老师说，国家外交部要从在校高中生中挑选机要人员，条件是家庭出身好，学习成绩好，五官端正身体好，还要进行文化考试，各方面要求很高，我们乡中学就推荐我一人。然后就是面试和文化考试。面试，当时我的个头很高，模样也说得过去。考试，就是让写一篇作文，这是我的强项，自然都顺利过关了。接着就是派专人政审外调，要查祖孙三代。当时学校专门派了一位教导主任和一位老师去东北长春调查我爷爷。结果就出在爷爷的“历史问题”上了。这样我就与外交部机要人员失之交臂了。许多年后，在北京看到当年在县里一起参加考试，后在非洲某国担任一秘的一位同乡，他为我失去那次机会而惋惜。转眼我高中毕业，在县文化馆工作一年后想当兵，又怕因爷爷的问题影响我，就去问父亲怎么办，父亲很坚定地说你爷爷历史是清白的，没什么问题。尽管父亲这样说，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担心过不了政审这一关。后来我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村里的民兵连长报了名，许是这位民兵连长是个退伍军人，见我有点文化，对我印象还不错，也许还由于这时已是文革后期，株连九族的氛围淡多了，民兵连长给我填写政审表时，在爷爷情况一栏填的是：“在长春从事个体工商户，历史清白。”我如释重负。人的一生中，许多时候命运就掌握在某个人的一念之差上。直到现在，我每次回老家探亲，都要专门去看望多年前这位民兵连长。前年听说他患了心肌梗死险些要命，我还给他捎了点儿钱回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爷爷到底有什么“历史问题”？“老葛”究竟是干什么的？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谜。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调到北京军区政治部工作后，收到老家景县有关部门寄来一部新修订的《景县志》，我才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据县志记载，1937年，日军飞机轰炸了景县城，县国民政府党政要员弃城而逃，整个景县一片混乱。这时一些游杂武装开始发展，纷纷揭竿而起。其中最大的团伙就是葛李庄一个名叫葛荣华的人，一下子由几十人发展到300多人，自称为“抗日义勇军”，并四处张贴布告称，“杀富济贫，除暴安良”，引得四乡贫苦百姓纷纷加入，不到两个月就增至5000多人。正值壮年的爷爷就是在这时加入了“老葛”的队伍。后来经过我党地下工作者斡旋，将这支武装改编为华北民众抗日自卫军独立28支队。由于葛荣华思想有局限性，后率几名亲信投靠了日军，其余全部被改编为八路军东进纵队第5支队，随陈再道将军转战南北。当时爷爷是家里的顶梁柱，在葛部摇摆不定的混乱中他离开了队伍，只身一人跑到东北当了劳工。由于“老葛”的结局是投靠了日军，很长一个时期，参加过他的队伍的人都要算有“历史问题”，我爷爷自然也不能例外。

其实，在被奴役、被蹂躏的旧中国，是很难有穷苦人活路的。九一八事变时，日军在东北地区不足两万人，而张学良的东北军人数达19万，但日军仅用一天就占领了沈阳，一个星期就占领了辽宁和吉林，四个月就占领了整个东北。统治者无能，国力衰弱，老百姓无尊严和幸福可言。爷爷跑到东北长春给日本人当劳工，吃不饱，穿不暖，数九寒冬还披着装水泥的牛皮纸袋子干活，冻得瑟瑟发抖。而此时，在老家的父亲也已渐渐长大，和奶奶、老奶奶艰难度日。除了愁吃愁喝，还要应对一次又一次日本鬼子的讨伐。我听父亲讲过，有一次，日本鬼子进村后，把全村的人都集中起来，让狼狗挨个扑到每一个乡亲身上，询问是不是“良民”。轮到父亲时，两条军犬一起扑到身上，父亲急中生智，说他认识伪军中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同学，一个是邻村的朋友，鬼子听了就当场对证，才没对父亲下毒手。而我们村西头有一个青年，在这之前，为躲避鬼子扫荡跑到天津呆了几个月，刚回来就赶上鬼子又来讨伐。一看气势汹汹的鬼子带着几条狼狗，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趁鬼子不注意，撒腿就往村东南方向跑，跑出没多远被鬼子发现，两个日本鬼子同时举起了枪，“叭、叭”两声枪响，青年应声倒地，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父亲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也到长春去找爷爷，父子俩一起当劳工，度日如年。他们亲眼看见一起干活的乡亲得了重病，被日本监工一脚踢开，活生生地被扔进万人坑。爷爷看着我的父亲已经成人，担心在外有闪失，就劝他还是回老家照顾奶奶。长春解放后，爷爷一直在那里生活，听说他自己开了一个煎饼铺，靠做小生意维持生活。我大爷爷回到老家，上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被饿死了。他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堂大爷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他有4个儿子，也都和我们一样在“誉”字上起名字，记得叫“誉明、誉成、誉华、誉广”，可直到现在，我和这几个哥们儿一个也未见过面。

因为从小常受父母之托给爷爷和堂大爷写信，对那里的地址记得特别清楚，尽管好多年没有联系过了，但还是记忆犹新——吉林省长春市崇智路11号。许多年前，奶奶去过那里，和爷爷度过一段难忘时光；父亲多次去过那里，记得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我上小学时，他给我买回来一个漂亮的塑料铅笔盒。一次是我当兵后在前线期间，爸爸去东北还特意带了一张我穿军装的照片，回来给我写信说：“三儿给咱家争光了，我让他们看你的照片，他们都很羡慕。”上世纪50年代初，母亲抱着二哥去过那里，她不认识路，多亏一位军人帮忙才找到目的地。我当兵后，大哥和四弟去过那里，其时堂大爷已经过世，听说堂大娘还健在，不过一家人日子过得很拮据。

我和司机小张从京哈高速下道到达长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路阴着的天这时突降大雨，如瓢泼一般。顺着车灯望去，眼前一片汪洋，雨滴在水面上泛起一个个泡泡。我想透过紧急飘落着的雨丝看看，哪里是祖父和父亲曾经打工的地方，哪里是裹着小脚的奶奶投奔爷爷的小路，哪里是父亲怀揣我的照片寻亲的街道，哪里是母亲抱着二哥下车的火车站……我的至亲至爱的亲人们，你们现在哪里？多想让时光倒流，我能陪着你们哪怕其中的一位一起走过风雨历程啊！我还想知道，当年，乡村中学的教导主任是从哪里去调查爷爷的“历史问题”的，他们是依据什么得出的结论？那几位“誉”字辈上的本家哥们儿又在哪里，他们知道在这雨夜里一个人体里流着同一祖宗血脉的兄弟已驱车来到跟前了吗？

风雨中，我和小张几经辗转找到一家旅店住下了。安顿好行李，顾不上吃饭，我就对小张说：“走，和我一起去找一个地方。”小张不解地问：“政委，您这里有亲戚？”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前行，走进了雨中。我要去找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长春市崇智路11号。一问路人，崇智路就在我们住的这家旅社的背面，不由加快了脚步。

（选自马誉炜著《磨合人生》一书，2010年作家出版社出版。）

《山西日报》"黄河笔会"专版刊发《夜宿长春》一文。责任编辑 刘志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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