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1976这十年,有人称作是共和国历史上的特殊年份,孙犁的人生也随着时事的起落而沉浮,他曾为自己定位这十年是“荒于遭际”,但历史却使作家在五十多岁的年庚时段,演绎了一折文学大戏里的“写戏”插曲。
1972年春天,从“牛棚”钻出,算是获准“解放”了,经批准回乡体验生活,准备创作的孙犁,来到自己远离多年的故乡—河北省安平县孙遥城(当时叫红林村)。人们看到一位老人常背上草筐出现在道旁四野,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聊天,表现得随和亲切。但孙犁的内心却如鲁迅所言,“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地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不久后的一天,家侄孙景西紧张地告诉他,天津有电话打到了“公社”(现为子文镇)里,要他赶紧回天津,并担惊他“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事”。
“没说为什么让我回去?”孙犁问。
“说是什么剧本的事……”孙景西回答。
孙犁闻之即思,自己从未发表过剧本,断不会由此再受“瓜葛儿”。他告诉侄子不用回电话。翌日,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车上走下一位号称“组长”的顶头上司对孙犁说,现在各地都在创排京剧样板戏,北京有《沙家浜》,上海有《智取威虎山》,连山东都搞出了《奇袭白虎团》,天津是大直辖市,还没有推出名牌作品。现在有一个表现抗战时期白洋淀的剧本,但各方面却不满意,领导决定请你参加剧本创作……。经过几小时颠簸,回到天津的孙犁被安排观看了京剧团的试演。第二天开座谈会,憨厚实诚的孙犁未敢敷衍了事,直率认真地谈了对剧本及演出的修改意见,他认为剧本创作人员不熟悉抗战背景,并且详细介绍了当年冀中及白洋淀一带的抗战形势。
听着“还未彻底解放的文人孙犁”的评价,剧本的原创人大部分以为如果接受了孙犁意见,等于否定了自己的成绩。有人讥笑孙犁说“你是个受到批评的人,能算老几?!”经过无休止的“讨论”,孙犁又被领导决定跟随带有现在演出剧本的剧团,到白洋淀地区征求意见。
鉴于当时京剧现代戏多以突出女主角担纲戏路的政治生态,当地安排采访一位女妇救会成员的曹姓妇女时引起了孙犁关注。这位长得漂亮、抗战时期只有十八九岁的女性,出没于芦苇淀的救护船上,曾经用嘴哺养抢救八路军游击队伤员,后来与一位区干部订婚后不久,未婚夫被抓住,被敌人在冰封的白洋淀上砍下头颅。这位女性哭喊着赶去收敛了未婚夫尸首,又毅然继续坚持抗日工作……。女同志向孙犁倾诉困惑说,解放这些年,包括自己在内的村里26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眼下她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解决自己的组织问题。“自身难保”的孙犁饱含对女同志的同情与对时局的“不理解”,只能无言以答。返回市里,孙翠看到的仍旧是没头绪的修改过程,他决定自己写一脚本,一来“交差”,二为摆脱永无休止的“纠缠”,于是亲自动手,以白洋淀女性为原型,创作出较为简单的京剧脚本《莲花淀》。孙翠想到“莲花淀”的名字也许是会使人想到自己的小说《荷花淀》的,但两者却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分的艺术创造。
《莲花淀》中,孙犁为剧本安排了七个场次,主要人物包括正面人物抗日区长曹莲花(女),村妇救会主任何大藕,抗日家属白老淀,儿童团长曹小莲。反面人物包括日军队长三木,反动伪军队长贾威,伪军贾六等;在行当安排上孙犁处理的也很全面,包括三木为“净”,贾六为“丑”,贾威为“老生”,曹莲花为“闺门旦”,曹小莲为“花旦”,何大藕为“老旦”,白老淀为“老生”;全剧场次亦很分明,结构严谨,戏剧矛盾突出,人物个性鲜明,生活气息浓郁,主角曹莲花戏份最重。除此之外,懂戏的孙犁在创作时已考虑好舞台上的出将入相,唱词写得通俗优美,极富京剧唱词韵味。人物出场的先后安排也突破了“先正面人物、后反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原则。现在看来,《莲花淀》尽管显得还是比较简单,也无法完全摆脱时代 的局限,人物情节演进也属粗线条处理,但孙犁让笔下伪军、日寇,有特别安排的内心独白,却显得“人性化”了一些,表现了作为文学家写舞台剧本时依然有自己的见解与思考的政治度量与艺术把握,因为依据当时的艺术作品风潮,敌人的形象无不穷凶极恶,从头坏到脚。虽然脚本到后来被“一句一字不用”,但还是以发表在1979年2月《莲池》杂志,得以保留至今。让我们欣赏主要人物曹莲花的一段唱词:
连日来经受了烈火的考验,
战斗前再来到群众中间。
众乡亲在此受苦难,
风餐露宿在小船。
晚风吹来船动荡,
夜雨袭浇淀水翻。
襁褓小儿忍哭泣,
白发老人望青天。
人人怀抱仇和恨,
铁石心肠渡难关。
我看到整个民族在受大灾难,
我胸中就像这火烧的枪膛一般。
我深深理解到乡亲们的心愿,
恨不得我马上把敌全歼。
我肩上担负的是民族重担,
任重道远大局要顾全。
辞别了众乡亲我热泪扑面,
为胜利我要做紧急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