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犁（组诗）

            ·朱志宏

1. 春天首先派一片雪花落在我的窗前

预料之中的一场雪

迫不及待地抢在新年之前

沸沸扬扬地来了

半路有屋檐拦截、有枝条拦截

但没有一片雪花悬而不落

融入山川，融入大地

让伊犁河谷似是而非的暖冬

披上了一层薄凉

雪花比月光还轻

思念比河岸的石头还倔

是雪花的俯身一吻

才让一块石头卑微地柔软下来

我在诗行里藏了一声咳嗽

我知道你听不见

就像白天有星星，你也看不见

雪停下来的时候

夜晚才把天空还给乌鸦

辗转反侧的我，把一只耳朵搁在窗台上

听风诉说着风

有梅花款待雪，有酒招呼诗

心怀执念的人

不会在西北偏北迷失

故乡是封印在世界版图上的胎记

母语呢喃的人

从一个情不自禁的比喻中领悟

春天不急于躬身入局

春天首先派一片雪花落在诗人的窗前

于是，我起身烧水

喝一口温热的安吉白茶

喉咙里顿时泛起了东南季风的气息

2. 惊蛰

推开窗，就是一座山

每天吸附着我向故乡眺望的视线

山下，流过雪水融化的恰普河

有时候风吹得久了，便堆起了褶皱

后来，风越来越像老家的那只小比熊

喜欢用舌头过来舔一舔我的脸颊

刚进三月的伊犁，还是会冷不丁落一夜雪

对于一个诗人，下雪就是一件大事

就可以一门心思，想象南方寄来的海棠

惊蛰的花骨朵，紧裹着一个快要分娩的春天

3. 山河故人

我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离开过家乡

去年才借支教的机会第一次出了远门

翻山越岭，从扬州来到伊犁

祖国真是辽阔无垠

我在地图上两个点之间的腾挪

12小时舟车劳顿，需要横跨两个多时区

在车站，在机场，我看见

一些常年跋山涉水的人

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告别与重逢

我不禁回望自己50多年的过往

虽不是半生的颠沛流离

却也一样马不停蹄地奔走在年轮里

春节一眨眼就过去了，在窗台前

远眺夕阳，一刹那我醍醐灌顶

所谓山河故人，无非是回到原地打回原形

4. 那拉提的一匹马

去年深秋，我在那拉提草原

原来是想拍空中的雄鹰的

那么骄傲的飞翔

掠过镜头，实在难以捕捉

我检查手机画面

鹰只留下极速腾空的一点点身影

倒是山坡上吃草的一匹马

引起了我的注意

应该是一匹正宗的伊犁马

微风轻轻掠起长鬃

这匹专注于脚下的马

是安静的，它不抬眼看别处

它的内心就是旷野

这时候，它惦记的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

我从镜头凝视的时候

蓦然发觉这片山坡满眼土黄

雨水还很遥远，草还没有一点青绿色

这匹马只是埋头在嗅

或许泥土干燥的腥味混合着冬去春来的气息

然而这已足够

那拉提草原

宽慰每一只远走高飞的鹰

也懂得每一匹脚踏实地的马

5. 杏花是冬天回来兑现承诺的雪

四月的雪，迟到的雪

在春风中东张西望的雪

挂念的雪，奔赴的雪

它们连本带息，甚至

将冬天遗忘在则克台和尼勒克的雪事

都一并兑现给了吐尔根

兴奋的雪，手舞足蹈的雪

每一片追风的杏花

都是追赶春天的翩翩少年

他要把藏了一冬的心思

告诉那个在树下流连忘返的姑娘

每一场雪，都待你不薄

心急的雪，带着火焰的雪

在山谷集结，燃烧在每一个枝头上

头顶的天空，目光炽热

脚下的旷野，袒胸露乳

一身冰清玉洁的白

一场纵身雪海的爱情

幸福的雪，落英缤纷的雪

灵魂跟随鹰一起腾空

一排排杏花树，疲惫地松手

自由奔放的伊犁马

冲向巩乃斯草原辽阔的腹地

春天不再藏身于雪色

顺着一条山脊的沟壑成功突围

6. 大雪

下雪了，白茫茫一片

真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隔几天，下场雪

成了伊犁州新源县气候的常态

出租车司机说

以前才冷，-30°

这两三年已经有些变暖了

新疆的孩子们喜欢下雪

他们一整班也没几个戴眼镜的

下课就冲进雪地里撒欢儿

我也不讨厌雪

尽管走起路来，咯吱咯吱地滑

雪下透了，便迎来极致的天晴

心情自然跟着也好起来

看到远处的天山

又盖上了厚厚的棉被

路边的树枝粘着晶莹的残雪

衬着湛蓝的天空，显得非常写意

通往村里的小路

一道道车辙，一行行脚印

交错着向前延伸

牧羊人没有忘记按时出门

羊群在路边温顺地列队走过

这时候，我停下来

站在一小块雪地和大片的阳光下

像一支狗尾草一样

在风中向着故乡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

7. 梦回扬州

寒风疾。雪舞如飞花。

昨夜有人在梦中，又悄悄

跨越重关万里。

1987年在扬州，以为是波澜壮阔的开始。

未曾想，在风尘第一步，

桃花就匆匆谢了春红。

那一年摆在病床前的香蕉，

一夜就长出了老人斑。

一路马蹄声起，马蹄声落。

寒风吹彻，

只有繁星觉察到了佝偻的力量。

一轮弦月，

横过天山的驼背，

最后藏在了瘦西湖的五亭桥洞。

余生的日子，都是难以释怀的日子。

余生的黄昏，都是悲悯的黄昏。

昨夜，梦不敢醒，

一想到亏欠了半生的那个人，

我有一种痛哭流涕的兴奋。

8. 登南山记

在四月的一个清晨

我径自向南山出门而去

远处的山坡上

草色还没有完全覆盖土黄

在更高远的山脊梁

白雪还将冬季的尾音紧紧摁在弦上

尽管已经有人小心翼翼地

踩出了一条路

可是，仍然不断有人

偏要再走出一条新路来

希望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

命运还有新的可能

我一路边走边张望

一束束鸢尾花，开着炫目的蓝色

一只蜥蜴，探着灵活的小脑袋

一匹浅棕色的马，紧跟着另一匹深棕色的马

遥远缥缈的东方

有我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故乡

寻个高处坐下

点一根烟，歇息一会儿

这时候，一个身处旷野山岭的人

应该有资格说蓦然回首了吧

是的，我也是一样陌路走过来的旅人

从朝阳初起的兵荒马乱

一直走到天色将晚的马放南山

最近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