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古诗词中,有一类特别有趣,它们所咏对象相同,但各有各的情味、境界。
一,咏蝉
蝉在古代,意味着高洁清高,不类流俗,所以历代诗家都爱借以明志。
《唐诗鉴赏辞典》开篇第一首即为唐初虞世南的《蝉》:
垂緌饮清露
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
非是藉秋风
而唐初骆宾王所作《咏蝉》如下:
西陆蝉声唱
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
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
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
谁为表予心
晚唐天才诗人李商隐的《蝉》则另有一番滋味:
本以高难饱
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
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
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
我亦举家清
三首诗都大名鼎鼎,第一首志向高洁,第二首沉郁深重,第三首则满腹不平。故前人评之为: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
此评精当无比,而此三诗也成为中国诗歌史上咏蝉诗三绝。
二,咏梅
说起咏梅诗词,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数不胜数,各有奇艳,因为凌寒独自开的梅花历来是中国人精神的象征,是文人们竞相吟颂的对象,是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中十分夺目惊艳的一枝。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李商隐、陆游、林和靖、王冕、毛泽东等人的大作了。
李商隐 之《忆梅》
定定住天涯
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
长作去年花
陆游之《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
林和靖之《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黄金樽 。
王冕之《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毛泽东之《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简评之:李商隐为神伤之梅,陆游为寒士之梅,林和靖为雅士之梅,王冕为正气之梅,而毛泽东则为战士之梅。
五者俱为诗歌史上最灿烂之星,一同构成中国人精神气质之诸方面、诸层面,后人从中汲取营养无数。天荒地老,时移事易,唯其光足与日月同辉。
三,秋风
先看唐刘禹锡之《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
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
孤客最先闻
再看唐苏颋之《汾上惊秋》
北风吹白云
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
秋声不可闻。
刘禹锡说秋声“最先闻”,苏颋说“秋声不可闻”,一个可闻,一个不可闻,有意思,那两者可否互换?或者换上其他的词,如“不堪闻”、“不忍闻”?
答案是:不可。前者是“孤客之心,未摇落而先秋,所以闻之最早”,竭力突出一个“孤”字,增加孤清气氛。而后者笔意苍凉慷慨、高亢劲健,所以说“不可闻”,声韵铿锵斩钉截铁,语境相配唯此无他。
古人之炼字,由此可见。
四,吟花
唐刘希夷之《代悲白头吟》: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四句是不是在其他地方似曾见过?
对的,是林黛玉也即曹雪芹的《葬花吟》: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诗歌之美,隔着如许时光,依旧遥相呼应、各抒心声。如一粒石子,投在今日之水之央,多年之后,涟漪依旧层层不散。刘公希夷亲手敲响的钟,多年以后,声波不息如缕,直至曹公雪芹之耳中、心中。二人可谓知音。
五,赏花
先看李商隐之《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
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
更持红烛赏残花
再看苏子瞻之《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
香雾迷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苏大学士此诗当受李商隐之启发,慧光一闪,心有灵犀。一样的怜花,一样的多情,一样的仕途坎坷,一样的绝世才华。所不同的是,李有雅人深致,而苏多富贵气象;李诗中有压不住的伤感气息,苏大学士纵使一生多难,却依旧高唱大江东去,豪放达观,终成一代文宗,几近完人。
六,时光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篇》里把李商隐的诗与别的诗作过比较,他认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红花今日开,昨日红颜今日老”、“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这些名家名句构思“窠臼易成,几同印板”,惟独李商隐《忆梅》:“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人之非去年人,即在言外,含蓄耐味。
李商隐终究高人一等,只有文学巨匠曹雪芹不买他账:李义山不足观,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还稍可,云云。不过钱钟书这般说过了,谁还敢置喙?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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