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文/瘦鸣
前年访友，时在初夏。虽已春归，可友人院内依旧芳菲满目，撩人不浅。临窗更有一树，枝叶扶疏，高约丈余，已是硕果低垂，苍翠欲滴，令人好生艳羡。我本愚陋，常不识鸟兽草木之名，问之则曰：此所谓无花果者也。
闻斯言，不禁心生疑窦。窃思世间本无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焉有无花之果？友人见状，乃笑道其详。原来无花果并非无花，花乃隐于花托之内也。其果绵甜可口，以致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芳邻故旧亦频至索取。我非好啖之徒，然闻之亦不无垂涎之意。难得友人古道热肠、善解人意，当即便摘少许，赠我带回品尝。
妻向爱水果，食之若仙果然，便觉妙不可言。知妻钟爱是物，稍过时日，我便再度借故访友，实乃有所图也。言谈之间，盛赞此果不绝，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再摘数粒相赠。讵料妻食后竟嗜此成瘾，一发而不可收，以至频频催索。我始则尚能受命，而如斯再再，便惴惴然羞于启齿矣。友人知此，虽无不悦，然似乎亦恐“惧其不已”也，便取“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之策，于此年暮夏时分专为我扦插一株。
未逾一月，友人电告扦插已成，我当即取回移栽。到得家来，妻双手捧接，如奉至宝，审视良久，啧啧称奇。但见枝条纤弱，曾不盈尺，根部裹以陈泥些许，未经意处，泥竟脱落，根须裸露，仅剩一须。见须细若丝缕，心中不免一紧，恐其难以成活也。妻云事已至此，忧有何用，何不趁着暮色即时栽插？其时妻已重恙在身，圃内除草松土之事非我莫属。然她也不甘落后，以其羸弱之躯，细心栽插，壅土浇水。嗣后，每日晨昏，悉心侍奉，呵护有加。也合是爱心有报，天解人意，渐近深秋，细枝居然泛出一丝青绿。待至初冬，枝头竟绽出新芽一粒。尝闻是物性泼，向不娇宠，信哉斯言！
只是此时它毕竟尚在襁褓之中，纵然经得起轻寒薄露，怎禁得起雪侮冰欺。随着冬日渐近，风刀霜剑，几乎扼杀了它的生机。妻忧心如焚，默默祈愿上苍保佑，期待来年。
说来也奇，此物道是无花，却是有情。貌似纤弱的扦插之枝，居然挺过严冬。且不负东君好意与妻之辛勤，次年春回，枝叶居然返青吐绿，端的楚楚可人。又得喜雨连连，润物无声，时近仲夏，竟已枝繁叶茂，渐结新果，殆有神助者。见其不足一年竟出落得这般模样，妻禁不住欢呼雀跃，状若少年。
无花果长势喜人，日胜一日，而妻却沉疴绵惙，日甚一日；春夏之交，已步履艰难，非人扶无以移步。
一日清晨，漱洗既毕，她由我扶至花圃之前，边艰难挪步边喃喃自语：“无花果！无花果！”我迅即搬一藤椅置于庭院无花果树下，她便端坐于藤椅之上，细数其果，双目如炬，旋嗫嚅良久，不知所云。稍顷，方欣然相告：已结八粒矣。
见品尝此果指日可待，其喜难掩。谁知天不怜人，难偿夙愿。
去岁新秋，病情突变，弥留之际，我先摘无花果数粒让其品尝，岂料她此时只能以目相注，口似微张，却已不能进食。如是苟延，未几日，竟撒手西去，时五十有三，正值英年。为了了其生前遗愿，我只得将此八粒无花果作为供品奉祭于她的灵前。
倏忽妻逝一年。年来每每月夕风晨，我总爱伫立于无花果前凝神而思。风声飒飒，似闻妻语，绿影曳曳，似见妻影。仰望爱妻生前手栽之无花果已绿掩南窗，横斜庭院，枝叶纷披，高耸屋前，不禁想起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名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作于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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