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驹
都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今天我却要讲个忠猫的故事。
我老家在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小村庄，那里几乎家家户户养猫。我家原本养的是一只花猫，在奶奶的溺爱下，逐渐长成一只骄傲且肥硕的猫。奶奶精心准备的猫食，它经常敷衍地吃上几口，就跑到奶奶脚边，蹭弄奶奶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老人家常说，不珍惜好日子，就过不长好日子。一天，伯父抱着一只虎皮猫来到我家。我一眼认出那是他养了多年的一只猫，几回去他家，这只虎皮猫从我们眼前哧溜一下飞奔出去，消失在巷子尽头。今天，这“小老虎”就躺在伯父怀里，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审视着这陌生的所在。
伯父一家要搬到县城住，这只猫不打算带去，又不忍心丢弃，就送到我家来。临走时伯父再三嘱咐，好好对待它，这是只好猫。我们把这只健硕大猫关进放粮食的偏屋，用一张破毛毯铺在地上，做了它的窝。起初它在屋里不停叫唤，声音撕心裂肺。我推门进去给它送食，它就哧溜钻到粮袋缝隙间，一声不吭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周，它才逐渐接受了新环境、新主人。
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自从来了这只虎皮猫，我家花猫就表现得十分紧张，经常对着虎皮猫弓身嘶吼。一天夜里，两只猫的嘶叫声此起彼伏，持续了大半夜。第二天，我们看到那只虎皮猫疲惫地躺在走廊里，花猫却从此消失了。虎皮猫便成了我们家唯一的猫。
这个霸道的家伙，赶走了地主猫后，却像换了一只猫似的，虽然偶尔还是高冷范儿，但通常极其温顺，甚至还会卖萌撒娇。比如在我做作业的时候，会一屁股坐在我的作业本上，然后就势在桌上翻个身、打个滚；比如会跑到我脚底下，抬头用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收缩了爪子一跃而起跳到我怀里来；到了冬天的早晨，这家伙还经常带着一夜寒气跳到床上来，死皮赖脸地钻进我被窝来睡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我从儿童长成了少年，离家到十里外的镇子上初中，每周只能见猫一次。也在不知不觉间，这只猫越来越老了，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是趴在走廊里晒太阳，向主人卖萌也越来越敷衍，经常只是有气无力地叫唤几声。又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它的眼珠愈发昏黄，几根胡须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身子两侧的肋骨越来越明显，特别让人不能忍受的是，它总是把屎尿随便拉在家里的角落里……
母亲说，这只猫不能要了；又过了几天，爷爷说，这只猫不能要了；终于有一天，奶奶也抹着泪说，这只猫不能要了。父亲就把老猫抓起来，用一个蛇皮口袋装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骑着车出了村，拐上环城公路，骑出去十几里地，找到一个偏僻的墓地，把老猫从蛇皮袋里放出来，丢在地上，然后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亲回来后，奶奶问，扔了？父亲点了点头。全家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又忙碌起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期间下了一场雨，又下了一场雪，西北风呼啸而来，气温逐渐降到了零度以下，村里的小河结了厚厚的冰，路上的行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寒冷的冬天来了。
老猫一定死了。饿死了？冻死了？或者被流浪狗吃掉了？晚上躺在床上，这些念头就在我的脑子里盘旋，眼睛一闭上，那个熟悉的斑斓的身影就跳到床上，把脑袋凑在我耳边，发出“呼噜噜”的呢喃之声，然后钻进我的被窝，趴在我的臂膀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泪水竟打湿了枕头。
又是一个冷风彻骨的周末。一早，我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着电视，突然院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熟悉的猫叫，我怀疑耳朵听错了，赶紧调小了电视声量。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然后一声比一声响亮，一声比一声急促，像锣鼓敲打在我的心上。老猫，老猫，是老猫！它回来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奔到院子里，我看到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脑子里的身影，它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浑身湿漉漉的，沾满了泥巴,那双昏黄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丝光亮，给予我它能够给与的最热情的回应。我用毛巾擦拭了它的身体，又为它端来食物，它大口吞咽着，仿佛这辈子没吃过饭。全家人都为再次看到它感到震惊，奶奶不住地抹泪，说无论如何不能再赶猫走，一定要为它养老送终。
可是老猫终归太老了，每天都把家里搞得很脏，爷爷狠狠心，又一次将它抛弃。我回到家后不见猫，大闹和大哭了一场，一个星期没和家人说话。它还会回来吗？这一丝丝的希望之火，在一天又一天过去的时光里越来越微弱，第30天过去了，我也彻底断了念想，而奶奶发誓再不养猫。
春暖花开的日子回归了，家前屋后的植物们开始吐绿，那个活跃的精灵却不见了踪影。某个周末百无聊赖，我和几个玩伴在田埂上找野菜，突然有人叫起来：“猫，猫！”我身子一颤，飞奔过去。我看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小躯体，它卧在青青的草丛里一动不动，摸一摸身体，已经僵硬了。
全家人都掉下眼泪，奶奶哭得就像个小孩子。成人的世界更为冷酷和残忍，但一只猫的最终死去让大人们情难自禁，那一刻，我相信他们是真诚的。
我们厚葬了它，父亲用铁锹挖了一个深两米的方方正正的墓穴，奶奶抱起这具小小的坚硬的躯体，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一家人围着这方小小的墓穴，深深鞠了一躬。我们告别了这只勇敢无畏的猫，忠贞不渝的猫，我们的亲人。
我很后悔，没有为它立一座小小的墓碑，因为它应该像英雄一样受人景仰。但最近我忽然明白，那座碑，其实早已刻在了我的心底，让我时隔20年，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时的点滴，并把它的故事讲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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