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曾经有一口好钟/蔡万破

文/蔡万破

我家曾经有一口好钟

新房落成，远亲近邻送贺礼，那口钟就忝列其中。

钟是好钟。准点报时，音质清脆而洪亮。尤其夜深，能惊退宵小之辈，如关二爷守门。

父亲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光对人，对物也如此。家中最好的位置，留给了这口钟。三间瓦房，分东厢与西厢，正中堂屋，是待人接物的地方，相当于现在的客厅。父亲伐倒了门前的楝树，请簇中擅长木工的堂兄弟，打制了一长条形的木柜。旧称老爷柜，紧贴堂屋的北山墙，上供菩萨和那口钟。

我对菩萨不感兴趣，对那口钟却莫名的喜欢。现在回头看，那口钟，站在菩萨身边，却是极合适的，甚至可说是绝配。你想：一座寺庙里，菩萨是庄严肃穆的，他要时刻警醒世人，但他只端坐，不开口，唯借助于钟磬。在世人懈怠时，邪念丛生时，当当两声，如当头棒喝，脑清目明。这就是钟的好处了，不过，到我领悟也是成年后的事情了。当时，喜欢钟，纯粹喜欢它的报时方式很特别。因我还小，有时感觉它透着一股神秘，总以为它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的。我发誓要弄明白，可苦于没人告诉我，知识太浅薄，父亲又不许拆卸。

家里不仅我们喜欢它，就连邻家串门的猫和我家的那些鸡子也挺喜欢它的。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两只猫，一左一右，把那口钟夹在中间。它们在干什么呢？我很好奇，就在一旁偷偷地看。没几分钟，大钟敲响了，当当当，一直敲了十二下，正午十二点整。我看到猫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某种顿悟，或被震慑了，回不过神来。还有一次，我们一家人正在吃着午饭，忽然一只大芦花鸡跳上了柜台，在众目睽睽下，蹲在大座钟的前方。钟声咣当敲了一下，是十二点半，一只蛋，花纹很漂亮个头很硕大的一只蛋，安安静静，卧在座钟的底座下面。

有月光的夜晚，出来小解，睡眼朦胧，抽去门闩，拉开门的一刹那，如水的光华，瀑布一般倾泻进屋，瞬间淹没了我、桌凳，漫过老爷柜及其之上的座钟。有一瞬的恍惚，好似看见时间，微微波动了一下，静寂袭来，巨大的孤独感攥住了我。感觉钟不再是钟，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口念咒语，禁锢了我周围的时空，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从那以后，对钟便产生了敬畏感。感觉凡与时间搭边的物件，都附带神性。

是物体就会老去，虽然它吐出的是刻度，是时间，是往事。那口钟一直伴随到我去了外地求学， 再回来时，明显感觉到它有些颓废，身体不如以前利索了。它的钟摆有时走着走着就停了；我打开后盖，上足了发条，它敲打发出的声音也有气无力；座面上的金漆也剥落了许多，蜘蛛也开始在后背结网了，风吹着小虫子的尸体，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连空气中也充满了悲伤的不确实的气味。

在那口钟的蹒跚声里，我往来三次，每次送走一位亲人。

到我父亲患病时，村庄拆迁，忙乱中，那口钟不知去向。父亲是在安置房里过世的，他走得很安祥，毕竟他比他的另一个堂兄更有福气。他是亲眼看着他的堂兄，在村庄旧址的废墟上搭了一个敞篷，闭眼之前，还念着房子。对一个终身依附土地的农民而言，死在祖屋是何等的重要与荣光。

自从没了那口钟，母亲接管了父亲以前的习惯，一口小闹钟，放置在床头。晚上临入睡前的一件事，便是雷打不动，用手摩挲着日历，小心撕下最上面的一页，这是一天结束必经的仪式。搞得似乎没有这一个动作，这一天就不算似的。如果明天醒来，便是新的一天了。接着重复这个过程，庄重而显得弥足珍贵！

时代在发展，现在的孩子几乎不知道座钟是什么东西，人手一机，计时只是手机众多强大功能中极微不足道的一项功能。可我还是怀念那一口钟，即便放到现在，我想它也是极有用的，物欲横流的世道，它发出的当当声，是一副良药，能治愈内心的躁动，平衡尘世的戾气。

但愿除了生物钟，每人还有一座自己的钟。我家的座钟，就是我内心的定海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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