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长，将银霜炭置在火盆里，上面铺着铜丝罩，能暖和一夜。其实云梦和姑苏的冬天与潭州也差不多，只是屋子密实些。两个人小时候都在屋里生过炭火，韶年之后便不再使用。这一世魏婴的身子弱，蓝湛少不得多方照顾，才觉着冷就用上了炭火。通常晚饭后，蓝湛会读阵子书，魏婴有时跟着一起读，有时铺了宣纸写字画画。受了小画本的影响，魏婴最近热衷于以蓝湛为主角进行画本创作，其实更像是记录蓝湛每日的生活瞬间。不过很快，魏婴就发现蓝湛的每日与一日并无太多差别，于是，痛快地将自己添加进去，变成了俩人的生活日志。每次画完看完魏婴就随手一扔，全靠蓝湛一小张一小张的拾起来，分门别类的整理了，装订成小册子。用蓝湛的话来说，这些都是要存在姑苏蓝氏藏书阁里去的，必须得妥善存好。
“蓝湛，这些画本当真要存到藏书阁吗？”魏婴挨着蓝湛，貌似无意的问道。蓝湛的眼睛还在手里的书上，闻言，住了要去翻页的手，放下书，将魏婴揽到怀里，脸颊贴上他的发顶，柔声说：“自然是要收录进去的，这样的姑苏蓝氏才是完整的。百年，千年以后，总还有人知道。”魏婴兴奋了，“知道祖上有一对神仙眷侣，蓝湛和魏婴！”魏婴返身搂住蓝湛，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和你好好的就成，与别人都无关。可是蓝湛你这么一说，我登时觉得自己和姑苏蓝氏有了关系，确实要记录下我们的故事，你这一族才算齐全。我要让蓝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和你！”“嗯！”蓝湛搂紧了魏婴。
如此一来，魏婴创作的认真度极大地提高了，时常会叫暂停，拿了笔快速勾勒出当时的画面，等得了空再去细描。还特意在每页上署了自己的名，说是要留名蓝氏。蓝湛看着他的劲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引来魏婴不满的瞪眼，“蓝湛！”语气里全是威胁。“没！我就是突然想到你若署个蓝魏氏该是怎样的！”蓝湛边说边憋着笑，涨红了脸。“你！”魏婴提了笔猛地站了起来，“好你个蓝湛！我......我......我给你的人像全注上魏蓝氏去！”言罢，就要往画上去写字，蓝湛赶忙伸手去挡，蹭了一手黑，只得单手揽过人来，好声好气地哄：“好吧好吧，魏蓝氏是我，蓝魏氏是你，成了吧。”魏婴嘟起嘴，讪讪地坐下，抬手歪扶了脑袋，说：“蓝魏氏，其实也不难听。”蓝湛乐了，忘形得伸手去抓他的嘴，于是乎，猫胡子上了魏婴的唇边，蓝湛撑不住地笑出声来。魏婴哪里肯罢休，直接伸手去蘸了墨汁，在蓝湛脸上画了起来。那天的画本又多了一项互动内容。
连续几天阴冷，还飘了些小雨，魏婴不能出门去逛荡，很是有些厌厌的。好在，腌的腊肉可以吃了，蓝湛将肉切成薄片，配了蒜、干辣椒爆炒，引得魏婴围着灶台转着就没打算出去。喝着温过的酒，嚼着腊肉，魏婴感叹道：“蓝湛，这就叫圆满！你也来口？”说着，就把酒盅往蓝湛嘴边凑，蓝湛抓住了他的手，说：“等下雪时喝。”于是，魏婴就开始盼着下雪，大约老天爷也很期待着蓝湛的一杯倒，不过三两日后，雪，还就真的下了。
是半夜里下的，细细的，到凌晨地面上也存了相当的厚度。卯时，魏婴看着窗子缝透过的光亮，还笑话蓝湛：“蓝湛，你睡过头了吧，这天好像亮了。”一时间，蓝湛对自己也存了疑惑，披了貂皮披风推门向外张望，登时有了笑意。伸手在屋檐下的柴火堆上抓了一点雪，回到屋里，“魏婴，你看！”蓝湛的掌心里一小撮白色，正快速融化成水，“下雪啦！”魏婴把被一掀，扯过棉袄往身上穿。蓝湛甩干手，忽然就贴上他的脸，“呀！”把魏婴冰得叫出声来。“好你个蓝湛！你且等着，待会儿打雪战，你不要怕了爷就好！”魏婴麻利地穿戴完毕，跳下床。蓝湛一把拉住，将他披风的帽子戴上，系好，方才牵了他的手，一起出了屋子。
出得门来，魏婴立刻甩开蓝湛的手，张开双臂直接扑到了雪地上，向前滑行了数米，慌得蓝湛赶紧上前拎起这人，“你要玩得过头了，我就关你进屋去！”蓝湛板了脸。“嘿嘿，好好好，听你的。蓝湛，我们堆雪人吧！”俩人分别滚起了雪球，垒在一起，有两尺高了。魏婴扯了几片柴火皮，就要往雪球上贴，被蓝湛拦住。只见他挥出避尘，在雪球上飞快地削切，不一会儿，两个相依在一块儿的人形就出现了，稍高一些的手里拎着把剑，稍矮一些的手上拿着个笛子。“蓝湛！你居然会这个！你怎么什么都会！”魏婴发送一串的惊叹，取了深色的树皮，修圆了往眼睛处贴。那雪不够结实，剑和笛子被修得细了，有些挂不住，魏婴便寻了大小合适的树枝嵌过去，倒也匹配。蓝湛住了手，端详着这对雪人，嘴角上扬，侧身看了看魏婴，说：“每年下雪，都雕。”“每年？都雕这对人？”魏婴确认中。蓝湛的耳朵又红了，“嗯！”“哦，蓝湛！”魏婴偎到蓝湛的怀里，与那对雪人同款姿势。雪，依旧在下，雪地里的两个人紧紧依着，任由那雪飘洒、堆积......
俩人进屋洗漱过了早，太阳也就出来了，那对雪人渐渐融化，树枝与树皮脱落下来。魏婴看着不知不知觉中竟有了些伤感。他钻到蓝湛怀里，问：“你每年雕完都这么看着它融化吗？”蓝湛说：“不是。半夜雕，好了就毁掉。”魏婴瞬间明白，在那些年里，这对雪人又怎么可能光明正大的存在于云深不知处。而思念自己到极致的蓝湛，也不是那刻板的亥时睡卯时醒能绝对约束得到的。魏婴的手怜惜地抚上蓝湛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那十六年是真不知死哪去了，像沉睡了一场，醒来就到了莫家庄。而你，那十六年，是一天天清醒着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熬着过的。蓝湛......”蓝湛拿下他的手，放在唇边吻着，轻快地说：“你回来了。”又将脸贴到魏婴的，鼻子碰着鼻子，喃喃自语：“幸好，你回来了......”
那日雪后，蓝湛还是一杯倒，睡了之后再起来醉。现在蓝湛醉酒，很安静，只会缠着魏婴各种粘乎，或是妩媚或是明媚或是诱人的笑，令魏婴直了眼珠子，生了逗弄之心。“蓝湛，我是谁啊？”蓝湛的眼睛雾蒙蒙的，盯着魏婴，甜甜地笑：“婴！”“蓝湛，你喜欢谁？”蓝湛皱起了眉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魏婴顿觉郁闷，难不成这个问题还要想？蓝湛犹犹豫豫地说：“兄长......叔父......呃，思追......兔子。”魏婴一口老血闷到胸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伸手捏上蓝湛的鼻子，沉着声问：“那我呢？魏婴呢？”蓝湛挣了一下，没能甩开他的手，就仰了头，将唇吻上去，喃喃道：“是爱，是唯一。”倒头又睡着了。那口老血瞬间回流，在身体里狂奔，让他想叫喊，想唱歌，想大笑......最终只是重复了那一句：“是爱，是唯一！”吻上人的唇。
依了姑苏的规矩，冬至这天要吃桂花冬酿酒，一年只酿这一次，又称“三白酒”，味道甜淡，清香扑鼻。蓝氏禁酒，可怜蓝湛三十几岁了还没喝过这酒。冬酿酒的制作周期为两个月，魏婴和蓝湛下元节过后才来到的潭州城，自然是来不及酿这酒的，更主要的是当时就没人想起这酒的事。所以，眼看着冬至到了，俩人少不得在潭州城里到处寻去，总算找到户苏州人家，一听蓝湛开口，就白送了两壶桂花冬酿酒，还一个劲的邀请他二人常来常往。最重要的酒有了着落，剩下的就是冬至团子了。
冬至的前一天蓝湛泡好了糯米，用石磨磨成米浆，装到布袋里搬了块大石头压了一夜。冬至当天剁了猪肉和萝卜丝拌了咸味馅，取压好的糯米粉团包裹结实，煮熟了，就是冬至团。也有人用豆沙当馅，蓝湛总觉得那样和元宵节的汤圆没啥区别，所以只做了咸味的馅子。对于魏婴来说，只要有肉，都是极好吃的，完全没想过要去质疑为什么没有甜味馅子这件事。蓝湛还从店里买了些酱牛肉酱羊肉，回到小屋切成薄片，码在碟子里，并着盐水花生，算是没有轻慢这个在姑苏人心中大于春节的节日。
魏婴抱起桂花冬酿酒时，蓝湛也伸了手去拿，被魏婴拦下，“蓝湛，这酒酿你得最后再喝，不然你一倒，没人陪我了。”蓝湛对那酒酿有着特别的向往，早就不想按捺了，可听到魏婴这么说，只好撤回手来，谁让自己的酒量始终没有长进呢！那酒倒在碗里，是淡淡的黄，香气渐渐散开，在温暖的屋子里弥漫，蓝湛越发着急起来，大有一副未饮先醉的意味。
俩人各举一碗酒，碰到一起，听着那声清脆的响，蓝湛莫名地兴奋起来。“魏婴，喝一口说一句吉利话。”“呃？蓝湛，你不会是闻了这半天的酒酿味道就醉了吧？”蓝湛并不理会，端着碗喝了一大口，“愿我们长长久久！”魏婴也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道：“愿我们平平安安！”蓝湛赶紧再喝，说：“愿我们白首偕老！”魏婴跟上：“愿我们一生幸福！”他的话音才落，就见着蓝湛手里的碗要松开了，魏婴连忙接住那还有一半酒酿的碗，扶着蓝湛的头。“连酒酿都能醉！”把蓝湛搀到床前，放他躺好，魏婴收拾了屋子，挨着蓝湛躺下。
放在蓝湛胸口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不同于平日的心跳节奏，魏婴抬起身子，把耳朵贴上去，立刻有了困意。冬至这天最后一句吉利话，魏婴说的是——愿我们永不分离！
冬夜，宁静……
记录是最长情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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