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亚美巷

亲眼目睹一条与自己密切相关的老巷子即将消亡，那一刻的心情与其说沉重，不如说惆怅。我摘不出悲伤做标记。

最后一次进亚美巷的情景，就这样定格在照片里。标明的时间为1999年9月26日。这个时段刚开学不久，一切都还未能完全安顿下来。

家里来信说老房子要拆，亚美巷要平掉了。闻讯后有几天心里总惶惶的，周末拉个朋友开车就回来了；我想好好再看看它。

华盛街，亚美巷，十七号小院，于我遥远而切近；一旦拆去，感觉身体被硬卸去一部分。

已经人去楼空的亚美巷里一片狼藉，垃圾丢得到处都是，石头砌出的院墙斑斑驳驳，像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
我站在小巷里分岔的小道中间，看着自己的过往已变得支离破碎。搁镜头跟前，我脸上居然浮出笑意，内心慢慢弥散出无助的伤感时，这表情也就太怪异了。

这是最后的亚美巷。我心想。

每个人的人生其实总有几页是你翻不过去的，它们似石碑一样牢固存在。华盛街、亚美巷与十七号小院就是我最初的几页。

与亚美巷事实上的分别在一九八零年，春节后不久我提着简单的行囊到淮北上班了。每年寒暑假会回来，巷子还是老样子，始终变化不大，感觉却日渐生疏。毕竟在这里日常生活，与回来看望父母是两码事。

八九年父亲去世，丢下母亲一人孤零零留在亚美巷，怕我娘孤单，回来的频率多些。后来大姐提前退休，从外地搬回来近前照看母亲，我的工作与个人的事情也多起来，除了过年，回来次数越来越少。

但我仍会不时地回望亚美巷。

亚美巷在华盛街上算不上多有特点，我曾多次臆想它过去可能是蚌埠大企业家的府邸，除了六一幼儿园作为高家花园可以佐证外，其它的证据寥寥。巷口是街面两边房子空出的一条小路，正对着蚌埠饭店后门。入巷两边是高墙，很窄的通道，一辆架子车便填满了。

巷子晚上有点怕人，漆黑，显幽深，路灯十之八九是不亮的，走百米之后才有人家的灯光与声息。长条的石板铺成弯曲的巷道，踏上去会有回声。我们听过的所有的狐鬼故事都会在这一刻发酵成惊恐。

我一辈子都无法成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就与亚美巷的漆黑、幽深有关，即便不大相信这个世界有鬼魂存在，心里却藏着深深的恐惧。四五十年之后再看那条巷子，方知黑暗并不是我们恐惧的根源，我们赋予了黑暗种种想象，那想象带给了我们恐惧。

我出生的小院，门牌标名亚美巷十七号。院子不大，却是两进；里面院子一栋两层的主楼，挤着八九户人家。

亚美巷有七个大小不一的院子，最大的院子三号院，商业局职工宿舍。三号院无疑是整条巷子现代文明最为显著的地方。其它院子住户吃井水，后来到街头水站挑自来水吃；三号院早已有了自来水龙头，自家门前涮涮洗洗。它的院门有几级大台阶，穿过门廊进去。全巷子唯一的男女分开的厕所也在三号院。男厕所五个蹲位，早晨高峰期得排队。

十七号院也有厕所，但男女共用一个，两个蹲位。进门前得远远地问：“厕所可有人？”倘无应答，或回答为同性声音，才可进入。

在亚美巷里上厕所是件很头疼、很尴尬的事情，尤其家里来客人，干脆领着跑到百货大楼旁边上洋茅厕，免去尴尬。

十七号院子里承载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的木楼，我是看着它老去的。原先是木楼梯，又窄又陡；后来改成水泥的。在这个楼梯上抬水、担水的经历我刻骨铭心。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上，要抓住前面的绳子，拽紧后面的桶绳，斜坡角度保持住身体与两桶之间的平衡。由咬牙切齿半桶半桶地挑上去，到两桶水挑上去不洒水，就这样从童年迈入了少年。

木楼在我离开蚌埠之前已经摇摇欲坠。屋内的地板开裂，扫地、拖地都得极小心。走廊的地板、扶手补丁摞补丁。过道上走得提着劲，栏杆不可借力，想倚着它，它会吱吱宁宁地向外倾斜。

楼上楼下、左右邻舍毫无隐私，可以各在各家与对方大声交流；地板、墙板不隔音。

这样破败的院子，这样老旧的巷子，在蚌埠市中心华盛街、二马路一带比比皆是。当年我之所以愿意留在另一个城市不回来，院子的破败，住处的逼仄，实在是伤透了心。

我也已经喊不出“厕所可有人”那样的话来。

可亚美巷是我生命的摇篮，抹去它一点一滴，都是在抹去时光的曾经印记。

回到搬空的老屋，惊奇地发现墙上还有父亲的画没摘下来。

也就在那一瞬间，还能清晰地闻见屋里屋外散发着父亲画画的墨香。

借助母亲和石老师的合影，我又看见了家里唯一的大床。从我能记事起，我就睡在上面，和父母挤一床。离开父母的大床和二哥挤着睡，像断奶一样难受。我醒来时，二哥的脚丫子常常就在我脸上作威作福。我开始尿床，气得二哥宁肯打地铺。我一直尿到上小学三四年级。床单晒出去，中间那个明确的尿印子就像鬼子的太阳旗。院子人就说“小四又画地图了”。那种羞耻感几乎让我窒息、崩溃。

已空寂无人的小院还残存着当年的样子，往日的声息近在眼前。

说这条小巷、这座院子多么让人恋恋难舍，明显在煽情。人生太多的不如意，其实是从亚美巷起头的。第一次恋爱莫名其妙胎死腹中，第一次考学受挫；邻里之间大吵大闹，视同仇雠等等。可离开它之后，在生命的意识与情感里，它又渐渐地被赋予特殊意味，脱开了物理属性，立在情感的长廊里。

亚美巷做过我的摇篮，我生命的庇护所；多少年之后，它又成为了我人生的底牌、标牌。它决定了我做什么样的人，或不做什么样的人。这种方向感带有宿命。

它曾深刻地烙印了我；反过来，我将生命的印记与情感存放在这里，给华盛街、亚美巷与十七号小院附加出种种意义来。这种关系唇齿相依。

华盛街大动迁，挣扎到最后的没想到竟是六一幼儿园。它和亚美巷一墙之隔，却是我童年的禁区。可能就在那一刻，对小时未能上六一幼儿园、街口的向阳路小学的遗恨，到站在此处留影时才有些释然。

我在和华盛街、亚美巷与十七号小院做最后的道别。

许多年后，当我满头白发，再次踏上华盛街，这条高楼林立的商业街已无半点熟识，

亚美巷也不知所踪。

我知道它一直就在那里，从不曾消失、消亡过。它被赋予了意义，成为一座城、一条街、一个人的生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