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怕鬼，这给我印象很深。

按理说娘是个少见的刚强女子，从小离开淮河岸边的小集镇到城市里读书，风风火火闹学潮，跑到山西去参加牺盟会组织的学生抗日敢死队；解放后父亲因历史问题蹲大狱，她一人倔强的在城市里拉扯着四个孩子，什么坎子什么弯子都过来了；但唯独怕鬼。

最初听她亲口说鬼是她小时候在老家上学回家，看见了鬼火在乡间道上明明暗暗的，原不太害怕，但走着走着就迷向了，老也转不出小树林；等到我姥爷带着乡邻举着火把找到她时，她却在坟堆里绕呢。

打这起她便信鬼怕鬼了。

活灵活现的说起更蹊跷的事情，那是她在山西学生抗日组织里，夜宿于乡间民宅。我娘有晚上睡前看书的习惯，不然睡不着。也就九十点种光景，外面是月明星稠，一丝风都没有， 但忽然她床前的油灯就急急的左右飘忽，扑地一下竟然灭了，再点再灭，娘便想到遇见老辈人说起的“鬼吹灯”的情况了，吓得连喊，其他同学来了她再不肯在这里睡，跟别人挤去了。后来村里乡亲便说起这屋子里吊死过一个殉情的女孩，娘知道了连连倒抽冷气。

        

我父亲识遍人间万般滋味以后，变得豁达而风趣，他有时就用给我们讲鬼的故事来逗我们，他不描绘鬼，就拿手扯着炼扮鬼相，我们就把眼睛蒙住，不敢看。他很少讲具体情节，只做环境渲染：那是个阴雨凄凄的荒野夜晚，风打着哨音，呜——，雨唰唰的响着，屋里的煤油灯摇摇晃晃的……我们听着便心惊胆战起来，娘在一边便定会出来阻住：“死鬼，吓唬孩子做什么？”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那神出鬼没的环境渲染依然清晰在耳边。

实际上我娘从来没有亲见过鬼，她说的事情我原本也不大相信。那年二哥和二嫂结婚，没几天二嫂就在新房子里“发疯”，哭哭啼啼的，一会正常一会就发作，跟什么人附在她身上一样乱嚷嚷。检查身体，神经科看，都没毛病。我娘说被鬼纠缠了，便叫二哥在床铺上里外蒙几层大红绸被子，屋子内外噼里啪啦的放几挂大红鞭炮，在屋外烧些冥币。

一晚上过后，二嫂居然就没事了，而且根本记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这事让我亲历，便疑惑起关于“鬼”的真假来。

父亲1989年2月2日去世。我是挨傍晚赶到的，到医院的时候，父亲仍旧迷糊，但睁开眼看见了我，便有了明显的笑意，手很有劲的攥住我；晚上的时候，我让看护他几天了的母亲、哥嫂姐都回去了，和二哥在特护病房看护。

夜里1点多，二哥疲倦睡去，我便拉着父亲手，伏在病床上有些迷盹了；突然，我感觉到父亲的手很有力量的抓握着我，我看他，他是那么祥和的看着我，眼睛里都是微笑。我便唤他“俺爸”、“俺爸”，他却永远的闭上了眼。

闻讯来急救的医生，忙了很久，再不能让那个刚刚还那么温暖而有力的握着我的手的生命重新呼吸起来。

握着父亲的手，看着他和我们诀别，那场景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永世立于我心里。

     

我记得我娘对我去世的父亲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马你真狠，把我一人丢下你说走就走了”，声音不大，随眼泪一起流出。

那是句让我至今都心痛不已的话。

父亲火化后我娘就念叨：“头七”里你爸会回来看我们，咱要候他，叫他安心走。

那几天晚上、夜里一有声响我娘就喊父亲的名字，没法子，我就抱过铺被抵着她的脚头睡，有声响就随她一起喊，然后安慰我娘说父亲来过了，她这才能安心睡去。

我知道那声响是过路的猫或夜出的老鼠在翻腾，但我宁肯相信，是父亲来跟我们告别。

父母现在生活在远远的天国里，我始终能够感觉到他们的魂灵在看着我；人离开我们，他们是否有灵魂存在对我们并不重要，关键在我们心里他们会一直活着，直到我停止呼吸。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把父亲和母亲的照片贴身带着，如果有魂灵存在的话，我希望他们伴随着老儿子；赐福保佑之类的东西我并不相信，我只是愿意在我想和最亲最亲人说话的时候，他们能够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