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离世已经十七年。
俺娘过世后当我再回到生我养我的城市，突然发现自己已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便感觉于这城市时新时旧、时浅时深的情感从此被冷冻住。
幼时娘是乳汁暖怀，是微笑依恋；等当我成家以后，仍旧把娘住的地方看作是我的家，老家。
没有娘的家就再也没有了老家。
爷娘不在了，老家就成了不再那么贴切、亲热的故乡了。
（我娘77岁时我看她的合影；次年，娘过世）
母亲生前我一般称呼“俺妈”，这是当地流行叫法；等到她出现忘事、急躁等老年痴呆症状时，看着她这样老去，心不忍。每次回去都搂着她“俺娘”、“我娘”的吆喊着，跟她亲。
我爷爷奶奶是小地主，姥爷、姥姥是小地主兼小业主。
父亲先前考取河南大学，抗战爆发后弃笔从戎，到中央警官学校上学，在国民党败局已定时成为蚌埠市警察局督察长。尽管是率众起义保全了蚌埠这座淮河流域最重要的工业城市功臣之一，但终究没有逃脱历史大潮的冲击。
因为家庭成分，因为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所以我们家讳言历史。我不知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叫什么，是什么样子；甚至只知道祖籍安徽界首，而不知在界首哪里。
我娘的娘家就在我出生城市的不远的乡村集镇，那里张姓是第一大户，所以我娘的娘家人时常会来，我也时常会去。
要说我娘，就得从我娘的老家说起。
我外祖父的祖父考了个举人，我娘家的先人立刻从草莽村夫，变成了小集镇上第一乡绅；外祖父的父亲读书熬白了少年头，却屡试不中，我那举人老祖宗，郁闷得也只好给他捐了个秀才，以勉强延续门第书香；到了外祖父的份上，混识几个字，凭着噼里啪啦一手铁算盘，开起了杂货铺。
气得捐了秀才却自诩门第高的我外曾祖父几次背过气去。
我外曾祖父自视颇高也确有理由，他娶了本县书香名门之女为妻，其笔墨诗文未见留传，倒是一对三寸金莲远近闻名。
可惜的是老太太四胎皆男儿身，金莲眼见无传人，蓄积了许多怨气，我那能干的外祖母就因一双大脚常被骂得狗血喷头。从她进门后，外曾祖母就以张氏长房长媳尊份立下家规：张氏女不裹脚者逐出家门。
外祖父的两兄长尽得男儿，那金莲老太太，没处使威，整日长吁短叹。待我娘呱呱落地，她笑逐言开，张家金莲终究有了传人。
那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裹脚古风已渐不时兴。而在淮河边这个小集镇上，外曾祖母一步三摇摆的走在窄窄的石板条街上，婀娜的身影依旧受到老辈人的啧啧赞叹。
外曾祖母对我外婆大脚的愤恨，化成了对我娘的殷切期待。偏巧我娘是个天生野性子，裹脚布一缠足，就没晌没夜的嚎叫，不吃不喝的闹腾，把外婆弄得筋疲力尽，瞅着她婆婆阴冷的脸不敢喘大气。外曾祖母决不肯罢休，搬出家法：“再饿她一天，倘再不裹，依家法逐出门户。”
那时我娘仅三、四岁，哪里知道“逐出家门”的意思；只见外婆不吃不喝的搂着自己，眼泪扑嗒扑嗒往下掉。中午饿一顿，我娘就乖乖听命于外曾祖母的摆布了。
张家唯我娘一个女娃，几个小叔、堂兄都喜欢带我娘玩耍。
我娘家店铺后三五十米便上了淮河坝，一下学，小叔们就把我娘往肩上一扛，几个人叫嚷着：“下河洗澡喽！”一阵烟跑出了家门。
到了坝下，堂兄们便把我娘的裹脚布解开，他们在河里戏游，我娘就在河沿松软的沙滩上尽情的跑着，享受双脚被彻底解放的快乐。
每晚洗脚解裹脚布的时候，外曾祖母总要端详我娘的脚，仔细查看形状。她老奇怪我娘的脚没有她年幼时候那么白，缠了半年多，脚趾和脚背并没有往里撇的意思。
一天，当她吭吭哧哧走到屋后坝上，终于发现了一切。
几个堂兄被罚跪在祖宗的牌位前，打一通，骂一遍，饿了顿晚饭。自此，我娘的裹脚布被勒得更紧，外出玩耍的自由没了，只能在外曾祖母眼皮底下晃来晃去。
后来闹兵匪，河面上押航的保安团换了便衣，蒙上脸，专抢商铺。
我外曾祖母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一病不起，就带着金莲无传人的深深遗憾，永远的走了。
家里几个男人忙店铺的生意，谁也不再计较我娘的脚了。好象有意和外曾祖母作对似的，我娘的脚长得又结实又大。
外婆说，象她。
这些故事，都是我去我娘的娘家时亲戚们告诉我的。
娘老家的女人，脚长得大多又实在又宽大，但说起我的那位拥有三寸金莲的外曾祖母，个个肃然起敬。
如今，外婆、我娘皆已故去，裹脚已成历史。
当我在夜阑灯下想我娘的时候，眼前却分明浮现未曾谋面却分外清晰的外曾祖母，在店铺前石板条街面上，娉娉婷婷的秀足娇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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