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埠涂山算是个神奇的地方。
那山其实并无伟岸之貌,四十年前要不是山窝里塞所南京空军干校,山正南坐落个涂山果园场,它也就是个野山荒岭。
若从我们上学的蚌埠师专那里上山,没个正经路,很难走。
山上有座禹王庙,为的是纪念大禹治淮,三过家门而不入。
这个典故更像是个矫情而蹩脚的段子手的作品。
中国的历史,凡被后人编得活灵活现的,一概可疑;即便是司马迁那样的大家,亦难幸免忍不住会书写历史小说。
你看那关于大禹的叙述:“第一次经过家门时,听到他的妻子因分娩而在呻吟,还有婴儿的哇哇的哭声。助手劝他进去看看,他怕耽误治水,没有进去;第二次经过家门时,他的儿子正在他妻子的怀中向他招着手,这正是工程紧张的时候,他只是挥手打了下招呼,就走过去了。第三次经过家门时,儿子已长到10多岁了,跑过来使劲把他往家里拉。 大禹深情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告诉他,水未治平,没空回家,又匆忙离开,没进家门。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被传为美谈,至今仍为人们所传颂。”
这些定是无稽之谈。
孟子的时代和司马迁时代比我们早,对这个说法的记述就有绝大出入。
《孟子·滕文公上》载:“ 禹疏九河……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
《史记·夏本纪》载:“禹……居外十三年,过门而不入” 。
连时间都闹不准确的事情,一般也就是口头文学的样式,听听而已。
但这事不算了,禹王庙前有个望夫石,形状极似妇人遥望淮河的样子,而且民间传说它还有祈子的奇效。
这个功能,泰山老奶奶碧霞元君那里也有,祠外树上栓个红绳,灵验得都有老太太裹着小脚,一步一步爬上山顶来为子孙求子。
涂山是往石上扔小石子,在上面立住了,准保是男孩。
当年把师专建在山脚南面就是个诅咒;我熟悉的好几个同学得的全是女孩。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望夫心切到成石的事情,也就不可能捡到扔块小石子即可得子的大便宜。
我们作了蚌埠师专的第一届是件倒霉的事情。
初创的学校那时真是简陋,几排平房做教室,几排平房做宿舍,大棚子食堂;一间小图书室,龟缩在大礼堂里,空空落落的没几本像样的书。
八个人一组围着一盆饭、一盆菜吃三餐。
你要是吃过这样的三餐,这辈子什么叫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你都能学到极致。
我们这一组亏好有李明宪老姐罩着我,在我学会如狼似虎吃饭之前,不至于忍饥挨饿。
有几个带工资上学的,就耐不住“盆食”,时常骑着自行车回家打牙祭;也会带点好菜回来,开始还跟同屋的客气客气,几次以后被一帮虎狼逼得只好闭着眼自己享受了。
我之所以每每往涂山上跑,全因刘淮同学。
中文班的同学中,我是最被忽略、最受忽略刺激的一位。
第一条是因年龄,一般相差四五岁,再大点就是十来岁了。
一九七八年的十来岁就是代沟的深刻隔膜。
这些老兄老姐,下过放,上过班,见识过什么叫饥饿,经历过血淋淋的文革的文攻武斗;有的已经拖家带口,孩娃都能打酱油了。
大风大浪行船,阴沟里翻个自行车,啥都见过啥都经历过。
我是家门到校门,从校门还是到校门;跑合肥免费坐火车看一次大字报,红卫兵接待站吃个不要钱的馒头,兴奋得一个月都在同学中间夸耀。
第二条呢,确实存有辈分高低的交往距离。
吴星星、白善诚是蚌埠二中的老师,白老师还收我做过美术学生,手把手教过。将师生关系转换成同学关系,原本就是个高难度的事情。我那时还不会圆滑,更没有嬉皮笑脸跟他们混个没大没小的本事。
吴懋功、田尚青、李明科、张祖全、女小赵男老赵皆为本市现任老师考来;刘志俊、李忠仁、赵万鹏、黄自清等和他们又是一般的年龄。
马炎这样从企业来的,却又和我父亲一个单位,此前作为父亲的同事,甚至到我们家来找我父亲讨要字画;武培权、夏志仁、朱保华又和他差不多年龄。
无怪乎有同学到现在说话,都还有长一辈的派头;当年受用惯了。
我们班这帮子同学,真有在蚌埠师专做大爷的资本。
师专的老师原都是同事、同行,过去谁也不比谁高到哪里去。
他们之间也有个同事、同行和师生角色拧不过来的问题,客客气气的彼此别扭。
有个老师想摆个师道尊严的臭架子,在我们班碰几个来回就声息弱下去了。
所以我也不想转角色了,就那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被忽略着。
但这事在我心里是有疤痕的。
同班同学关系长期缺乏一种密切和亲昵,对一个处于十七八岁敏感期的少年无论如何都是个困扰。
关键是没人拿你的困扰当回事。
所以我和这班的大多数同学,就没有建立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那样子的一种关系和情感。
毕业后绝大多数立即失联。
海琦老兄好像三十多年前到淮北一中来看过我。
他长兄一般的温厚关心,让我这个中文班最小的同学,悬于外地的孤独感更为深刻而强烈。
我现在想,和我有同等遭遇的中文班的戴老师、高老师、蒯老师都是很厉害的。
一九七八年是百废未兴,他们没有教过高等教材,手里又无现成的教材和参考书目。
我们上课用的课本都是他们刻写、编辑出来的,一大本子油印书。
还要面对同事兼同行的一批老熟人做学生。
印象最深的是古汉语高老师,他是王力的研究生,被运动整得没一点脾性,从工厂里抽过来。
面目有些早衰,头发稀稀拉拉,长的还会飘荡在前额。
他讲古汉字确实显出功底深厚,一个字能扯大半节课,我们都饶有兴致的听。
拉我上山的刘淮同学不和我一个宿舍,上课离我也隔着一排。
但他是个别异的人。
眉清目秀发稀少,抱着《古文观止》整日里琅琅声不断;不大和班里的“当权派”、主流人士拉呱,一付拒人的清高的样子。
他倒愿意俯身屈就和我近乎。
我那时很吃他这一套,以为读书人就该有个读书的样子,老老实实读书,心无旁骛的做学生。
他家书多,我就去借。
张公山附近他家住的砖楼,启窗满目山水,未曾人工整理,风景极佳。
后来他谈个西区医院的护士,温柔贤良型的,也和我熟识。
我分到淮北后,班里同学就他关心,帮我联系过蚌埠接收单位;我家里拆迁时,他已是中区领导,有情况找他反映,也很热心。
但我那时年轻气盛,心里又窝着许多东西憋屈着。眼里、心里对文人和读书人有把尺子量着,一直很苛刻。
都是读古书、古诗词把脑子熏坏了。
刘淮同学做了官员后,我便立即和他疏远。
官场的习气很奇特,连上班穿什么,如何对不同人说话都有潜规则;你很难不沾染,熏出来一样,就让人掩鼻而遁。
我执拗的以为,我的读书人朋友,就该始终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平生最厌恶装模作样。
其实想想,这是你自己的毛病。
你当个老师也得在课堂上端住,大家一样。
很多人一见当官、发财的同学,就要摆出逢迎或不屑的两端样子,都是自己心里出毛病了,容不下比自己显而易见的好,眼境也窄小。
怨不得人家当官、发财的同学。
如今戴副眼镜的刘淮同学,眉宇之间还残存涂山读书时的一点气息。
师专上学时他经常失眠,人也憔悴。
他时常拉我上山,踏着杂草碎石走,去找禹王庙的老道士给他扎针。
那老道士样子已经模糊,但却真能下得去狠手,密密麻麻一头,扎得他满头渗出血点,有的地方血一条线径直流下来,挂在脑门、面颊,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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