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伯是朋友的父亲。
年近八旬，高高大大、硬硬朗朗的。
说起话来，严严肃肃的冷幽默。
话是玩笑话，脸却板正，冷若冰霜。
他的幽默先是淤着，话语落地响半天，然后才嗖的华彩绽放开。
老杜、杜永，是朋友的朋友。
亦是高高大大的人，和李老伯一样的国字脸。
本身英俊，若再加上自觉很英俊，那英俊就过了头。
我已想不起来他到底是什么秘书长、院长的，都是酒闹得。
但他人刀刻得鲜明。
我与李老伯、与老杜，李老伯与杜永，皆为初见。
朋友约的场，要年关里热闹热闹。
但有个镇妖塔一样的不熟的长辈坐当中，又有老杜这样的初识，这场酒的起头就有些拘谨，藏着些许小尴尬。
李老伯酒前的幽默，冷得掉冰渣。
但酒它真是个破局促的妙物。
按小城规矩，三杯门盅后，正式介绍认识；初识的便开始相互找着喝，把印象加深。
首先形象突现的是李老伯。
根本不理会孩子的劝阻，说是男人要是酒量下去了，说明身体已开始出症了。
能喝、想喝是健康的指标，比啥体检都准。
他也不找人，谁喝都陪；叫他倒小半杯，端起来的时候却是大半杯。
一进屋端坐的老杜，让他坐主客席死不愿意，表情收敛着，一付防守的面容。
几杯酒落肚也开始露脸。
人家小杯他大杯，一杯不成再追加。
酒燃激情。
叉起腰，或是一手端杯，一手插裤子口袋里，二三十年前老派的酷状。
老爷子看他的神情就无比爱惜。
这老杜可不是凡角。
手端酒杯，清了清嗓子，拉开嗓门便唱起地方小调。
从淮北老花鼓的调式，到淮北梆子、泗州戏，再跳跃着跑远，青海、甘肃那边的花儿，蒙古族的长调。
方言口音加进去，眼神巡视着听众，手摊饼一样的摆来摆去，气韵十足。
几支曲子下来，他的嘴巴就是地方小调、大调的博物馆。
隐约记得老杜的秘书长、院长都是关于书画的，并不与民歌、地方戏挂钩。
他的嗓音清亮，拐拐楞楞的小曲大调风味都能给你勾出。
听着就像闻见刚出锅的萧县羊肉汤。
没想到李老伯也是地方调调的高手，听老杜唱心痒，忍不住一句拉魂腔出口，悠悠的深深的顿挫、长音，叫我们听傻了眼。
他唱地方调，先用那地方的方言音来定夺，然后在咬字方面尽情展现那股子道地的风味。
存放多年的老酒陈酿风味，扑鼻的香。
他的孩儿说老爷子年轻时辉煌，拿个什么二等奖。
李老伯噗嗤一笑。
解密二等奖是几个老朋友，听他整日唱调调欢腾，上街买个奖状给他写上，绝对的民间行为。
你也搞不清他冷幽默转热幽默的究竟。
但老人家唱调调浑厚，音越走越亮堂，锅碗瓢勺的把位也地道。
一句一阵掌声，一段一个酒。
李老伯和老杜这爷俩一喝生情，一唱如故，惺惺相惜。
你唱我和，推杯换盏，相互引为知音。
这样子的“酒唱”，看得人是心花怒放。
歌加酒叠出的情感也更加浓烈。
我就感慨。
二三十年前，酒场就是拳场；必厮杀出个输赢，一心敬你、二郎担山、三星高照、四喜来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的拳打胜家，脚踏输者。
满桌子的胜负心，喝倒喝哭喝吐方为痛快。
惊心动魄的斗酒，有来有往的“阶级斗争”。
目下的这一出酒唱，有历史有年轮有风情有记忆，松间明月照的温润，不觉意就晕了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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