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形态都很复杂。
过去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其实何为精华，何为糟粕，如何取，如何去，都是一团糊涂浆。
那话就是个大话。
去看古徽州棠樾牌坊群。
就觉得精华和糟粕都在这高大而做工精美的牌坊上。
它就是块五花肉，肥瘦实在难以剔除。
对皇室褒奖的尊崇，对封建正统价值观的宣扬，与对人的激励混合在一起。
在其旁边的宗祠里，看见了落满尘埃且字迹渐渐模糊了的贞节木牌。
木面已经风化，边框的艳色特别刺眼。
这种略加装饰的小木框里的文字，标明的是一个个女人的名字。
那一串名字的里面，每个人都应该有着一段被人称颂的故事。
殉道、殉夫，为名节悲壮的死去或孤老一生。
不寒而栗。
那个社会里，女性要赢得尊重，必须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被礼教定义的“尊重”，则是粉饰了的女性的悲惨。
贞洁牌的倡导，在推动此类事情继续发生。
《狂人日记》里跳出的“吃人”二字，激愤便在此处。
到苏州虎丘游玩，路遇真娘的纪念亭。
亭子不大，也不算精致。
但古代著名文人墨客的真迹不少。
它又让我想起古徽州那昏暗屋子里的贞节牌。
这种不由自主的链接令我惊悚。
真娘的事情并不复杂。
她本名胡瑞珍，唐代苏州歌妓；出身京都长安一书香门第。
从小聪慧、娇丽，擅长歌舞，工于琴棋，精于书画。
为了逃避安史之乱，随父母南逃，路上与家人失散。
流落苏州，被诱骗到山塘街“乐云楼”妓院。
因真娘才貌双全，很快名噪一时。但她只卖艺，不卖身，守身如玉。
其时，苏城有一富家子弟叫王荫祥，人品端正，亦有几份才气，与真娘见一面便失魂落魄，偏偏就爱上，想娶她为妻。
真娘因幼年已由父母作主，有了婚配，只得婉言拒绝。
王荫祥还是不罢休，用重金买通老鸨，想留宿于真娘处。
真娘觉得已难以违抗，为保贞洁，悬梁自尽。
得知竟是如此结果，王荫祥懊丧不已，悲痛至极。斥资厚葬真娘于名胜虎丘，并刻碑纪念，载花种树于墓上，并发誓永不再娶。
真娘的墓，人称“花冢”。
有墓在，这故事大概是真的。
文人雅士每过真娘墓，对此等红颜的境遇不免怜香惜玉，纷纷题诗于墓旁。
这一浪漫被继续演绎。
传说茉莉花在真娘死前没有香味，死后其魂魄附于花上，从此茉莉花就带有了香味，所以茉莉花又称香魂。
真娘的遭遇即便以“花冢”和“香魂”粉饰、掩盖，也还是血淋淋、惨兮兮的让人惊悚。
我们眼里的盛唐，竟也是经历了那样的离乱。
诗圣杜甫的歌吟，真娘的事情足以证之。
真娘这样的女孩，遇乱则遭难，书香之女只有沦落于青楼方能生存；而在遇到近乎要强暴的境遇时，唯一能做的便是以死抗命。
更叫人感觉不可思议的是，中国妇女的诸如此类的悲惨，以“花冢”和“香魂”加以粉饰，全变了面目。
牌坊上的一个名字，轰轰烈烈的一个纪念亭便足以打发。
而在打发时，少见反省、伤痛。
精华在哪儿，糟粕在哪儿，如何的汲取、剔除的呢？
在真娘墓不远处，便是民间传说唐伯虎与秋香著名“三笑”中的“二笑”的情境地。
说是有一天秋香陪同华夫人上虎丘云岩禅寺烧香，唐伯虎就睡在这块石头上等她们下来。
唐一觉醒来正好看见秋香和华夫人经过。
这时一阵风吹来将唐伯虎的帽子吹落在地。他临机一动，不用手去把帽子捡起来戴在头上，而是人趴在地上，用头去拱帽子。
秋香看到了，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个傻子，看他的举动也实在可笑，于是又对他一笑。
这大概不是真的。
《明史》留给唐伯虎的志传的内容如下：“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生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童，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
另外，一些地方志诸如《江南通志》、《苏州府志》和《吴县志》等，对唐伯虎的记载也基本如此，其间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由此可见，唐伯虎除了的确以才华名动一时之外，其个人经历与宗法社会中所有的落拓士人一样，也并无多少特殊之处。
老百姓喜欢造个风流才子唐寅，以今天眼光看，这是对森严的礼教的“搞笑”，因无伤大雅而被容忍。
奇幻的是这情景竟与真娘墓并列在了一起。
那可恶的致死真娘的富家子弟王荫祥，显见是被时人与后世所同情或赞许的。
在真娘时代，女人少有权利，青楼女人只有侮辱程度高低不同的被作践的权利。
一个人品端正、还有几份才气的富家子弟，居然对青楼女子动真情，竟然会因其殉节而终生不娶，自然要被推崇。
尽管没有明说。
死了的真娘的魂魄被美化为香魂，我和站在那落满尘埃却很刻深的贞节木牌跟前的感觉一样，——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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