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多年前我的一位很斯文很绅士的同事买了个简易的准“席梦思”之类的床垫。
同事是上海人,叫吴家明,外语老师。
在一中呆的时间并不长。
小城曾经是大批上海知青的栖息地。
被称为“小上海”时,它的标杆就是上海餐厅;一度雄踞市区餐饮业头一块招牌。
大包子、卤汁猪蹄子的味道流传至今。
办重要事情请客,一桌席得四五十块钱,这是我上班一个月的银子。
“霸王别姬(鸡)”等名贵菜品,就是启蒙于此。
再往前找,有一些上海单位支援过淮北的城市建设。
你像上海的闸北医院对口支援淮北人民医院,一批来自上海的医生建立了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其技术和服务的好名声享誉皖北许多年。
小城的小上海之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一大批上海下放知青在淮北插队落户,相当比例的一部分成为了小城人。
娶妻生子,在小城各个单位的撒落着。
走哪里你都能听到阿拉族在说阿拉语。
尤其是女人。
他们曾经主导着这个城市的时尚潮流。
上海的日用,上海人的穿着打扮、生活方式。
外地人来小城,都说小城女孩洋气好看。
有说是移民城市使然,要我看就是那一大批知青在这个城市里留下的烙印。
小上海应当是由此而来。
小城人流传过许多瞧不起上海人的段子。
一只螃蟹在火车上从淮北吃到上海,吃完后螃蟹壳完完整整的还能成型。
今日看,那就是会吃,懂享受,知精致。
糟践这种事情,说明这个豪爽而粗糙的城市风气,还不知如何打磨自己。
八十年代的那个初春的夜晚,25瓦昏暗的灯光下,我的上海人同事吴家明很满足的讲着花一两个月工资买个舒适的床垫的理由: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床的舒适实在跟讨个好老婆一样重要。
他的好老婆在一旁呵呵的笑着。
他住的一中老实验楼破破烂烂的那一间狭长的宿舍里,有老古板的木箱子,横着学校里的办公桌,还挤着烧饭的家伙。
一片简陋中,那个崭新的柔软的海绵床垫非常温柔的望着我们。
我们那时还是些个20岁刚露头的未婚小青年,硬板单人床凌乱得跟狗窝似的,常年过着连被子都懒得叠的日子。
乍一看到席梦思,坐坐躺躺是那么富有弹性,那样柔软的舒适,再想到夜夜睡它的幸福,就非常的仰慕。
也搞不清是仰慕吴家明关于床的舒适的见解,还是仰慕他拥有着那张柔情似水的席梦思。
我本来对我的狗窝、木板床并没有如何如何不好的太大感觉的,但那晚回去看着我的硬板睡觉的窝就无比沮丧。
那一夜和后来,我之所以能在自己的硬板狗窝里继续睡着,拒绝接受吴家明的席梦思理论的影响,就是因为我突然想到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细节:毛泽东在长沙还是小青年的时候,故意睡硬板床,枕砖头,说是能磨练意志。
那时我多少还算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人,我为自己想到了“床的不舒适实在比讨个好老婆更重要”的理由而高兴了很久。
席梦思就这样在我心里留下了微妙的不甚显明的印记。
我很晚才睡上席梦思的。
那东西不便宜,但我买的绝对不是高档正宗货,没折腾几天里面弹簧居然迸发,刺破海绵、布罩,荆棘般的横空而出。
我试图跟它妥协,把它弯下,但它不肯;用锤子砸它,用虎钳拧它,看着它老实了,谁知那是它的诡计,你一翻身刺激,它就毫不客气的如匕首般的捅向我的大腿、胳膊。
吃了它几次亏后我就十分紧张、小心翼翼的在不大的床面上躲避它最有力气的部分,睡觉都紧绷着神经。
这样它更嚣张了,四处露着利牙偷袭。
我不得不把床垫翻过来,去睡它的木板的另一面。自己对自己苦笑着说:花钱买个板子。
但我是快乐的。那串不服帖的弹簧们,从此不仅不再昂其高傲的头颅困扰我,还得接受我的压迫。
我故意很夸张的翻来覆去的压得它们唧唧吱吱的,把它们给我的曾经的烦恼扔给它们。
有一次在外面开会,看着一位同事跟非常权威样子的领导毫不妥协的争论。那位上级领导毫无风度、毫无理由的打断他的陈述,最后以“我说这样就这样了”的决断结束了争论。
回家躺在床上非常无聊的胡思乱想那一幕,突然就听到了席梦思弹簧的呻吟。
我想起了我曾经的快乐:那串不服帖的弹簧们,从此不仅不再昂其高傲的头颅困扰我,还得接受我的压迫。我故意很夸张的翻来覆去的压得它们唧唧吱吱的,把它们给我的曾经的烦恼反过头来丢给它们。
我感觉很可怕。
毅然决然的把席梦思抬开,老婆大为不解;我推说听着弹簧吱咛咛的声音睡不着觉。
我真怕我会在它呻吟之中做梦成为了那些弹簧,而我刚刚在领导那里体验到了它在我身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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