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去世后,她孩子便将大姐一直精心保存的父母影像和父亲的印章寄给了我。
几本影集就像上了锁已锈蚀许久了的旧箱子,封面就是一把老锁。
心情很复杂的看着它们。
我知道,我将打开一段尘封的历史,却又无法聆听到影像里他们对每一张照片的述说。
影集在我面前放了许久,我不知如何打开它。
心里说不清是沉重还是有些畏怯。
我和我父母年龄相差分别是三十七、三十八年;我不满十八岁便出去读书、工作,蚌埠的老家从此成为回望的地方。
这意味着不仅仅有时间横在我和父母中间,而且他们的前半生历史我没有亲眼见证过,后半生也从不曾做过聆听者。
我的记忆存在之前,关于他们的事情完全是隔绝的;有记忆之后的事情,他们也不是主角。
要等到我的记忆在时光里长大成人,老家的拆迁、消失,父母的相继离世,故乡的重量一天天压在心头,他们的世界才渐渐的在我面前浮出。
《蚌埠有条华盛街》等系列蚌埠记事,是按照我自己的经历线索、我的历史来取舍他们的历史。
记忆、想象、拼接。
赋予其意义,佐证其意义。
那是我的自以为是的故乡和父母的历史。
有些照片将会是我第一次见到,几本影集或将击穿我的曾经的叙述,让我的一些书写显出荒谬。
真实一直都在那里,要么是你触碰不到它,要么是不敢触碰它。
就像我们面对自己内心的痛楚,唱出来的却是一片明亮和温情,把生命的沉痛描绘得无比轻盈。
影集在我面前放了许久,我不知要不要打开它。
不是简单的畏惧真实的历史,而是我们思考真实的方式已经定型。
以我为主,以我的以为为主,历史是以我目的性为剪刀裁剪的一堆材料而已。
而传统书写十分明确的可以“为尊者讳”的孝道原则,也为我们的取舍记录提供了情感和道德依据。
凭印象加想象调色绘画父母,你用不着为此惴惴不安。
打开父母的几本影集,意味着我将彻底丢弃以前的看待方式,头一回真正的走进他们的世界。
我的目光只是一台相机。
要尽量克制“我”的主观,把曾经的“我的以为”烧成灰烬。
那些图片是他们的世界,得由他们自己来书写墓碑文。
其实很难。
翻开影集,第一页就是位完全眼生的老人。
头发紧束成旧式老太太的发髻,额头裸露出,一片光亮。
眉眼看着有些忧郁和委屈。
起头就僵住那里,我不知她是谁。
翻到后面我母亲姐弟四人的合影,我见到了小舅左臂旁的那张照片,好像是他们刻意要将老人拉入框内。
我想她应该是我的外祖母了。
她的眼眸子里显明着强大的遗传基因,在我娘我舅我姨以及我的女儿那里都能得到验证。
那叫杏仁眼,充满眼眶。
我对我的祖辈一无所知。
我出生时他们都已经不在世了;童年记忆里的祖辈是保姆黄奶奶,这个慈眉善目乐呵呵的老太太,把裹脚布展开,在太阳下剪着脚皮的样子。
早前父母填家庭成分一栏要填“地主”,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则填上角色与含义极其模糊的“职员”。
四五十年前,家庭成分的意思被界定为你本人取得独立经济地位或参加工作时家庭的阶级成分,有红五类和黑五类之分。
不论出身劳动人民家庭还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军人、干部、职工的子女,凡是随父母生活长大的,家庭出身应按其父母职业来定。
祖辈的“地主”身份受益的是我父母,他们之所以能够分别从界首和怀远乡下出来上学,靠的就是家庭的相对富裕。
祖辈“地主”身份,再加上父亲“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们成为正宗的“黑五类子女”。
受益和受害者的境遇是不同的,从母亲兄弟姊妹几人的合影,到我和大姐大哥的图片,这二三十年的境况完全颠倒过来。
我没有见过祖辈一面,哥哥姐姐招工、上大学、参军、入党入团,进入正常人行列享受正当权益的机会统统被剥夺了。
我是我们六口之家唯一的中共党员,我的哥哥姐姐在他们有这种政治上进激情的时候,那扇门对他们是紧闭着的。
我被允许走进来的时候,父亲的历史问题已经更正,而先辈“地主”的身份和旧资本家、港台有亲戚一样,变得炙手可热、遭人羡慕。
我看着那个陌生而又真切的农村老太太的目光,就觉得那里面预支了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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