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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老照片里大都藏着生命密码,当初你看不见,也想不到。就好像初听人念“na mo e mi tuo fo”,眯着眼的神神叨叨,你会以为那是经文,或是非常神秘的某种咒语。它其实就是众所熟知的“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是梵语,翻译过来就是“皈依”的意思。

到老照片所蕴含的意义开始显露,你就会觉得十分奇异。那种高度的对应与暗示,竟有如此这般的灵验。

题图这张照片就是如此。

五十多年前我们家并不是穷得叮当的类型,家里墙角放着坐上去歪歪唧唧的太师椅,雕花的写字台。

时不时的能从抽屉里摸出几个袁大头来。我们拿它当踢毽子的铜板用,它沉,面宽,踢起来做花式动作跃起落下就稳。

母亲和父亲合计一百多元的收入肯定算是蚌埠街的“中产阶层”,养活六口之家绝无问题。但我娘不懂过日子的算计,一辈子拿不动针线,属于上得厅堂下不了厨房的那种人。怀远乡下龙亢集张家的长女长孙的身份,近亲远戚有上千人。我们家就是龙亢集张家在蚌埠的“城市驿站”,到城里耍的、看病的,想大姑、大姨、大姐来探望的,几乎天天不断顿,我们时时吃饭挤不上桌,睡觉得到外面找铺,免不了有些怪怨。

我娘一瞅见我们神色不对就骂:你们任谁给出一点脸色都是狗吃了良心。要不是乡下这些个亲戚帮衬、接济,拿些红芋、菜叶来,你们这些死孩子谁能熬过六零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还是血脉相连!

那时《红灯记》里有段唱词,叫“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们就改成“我家的表舅表姨数不清”,我娘就笑着骂我们贫。

我们这些熊孩子故意这样唱其实真是很有意见。

乡下亲戚来,三两个我们还能凑合着打地铺;多几个我们就得让床、让地铺,要么跑父母的朋友家借宿,或大热天干脆到大马路百货大楼跟前铺席子倒头就睡。

老蚌埠人喜欢在街边纳凉,晚上八九点后百货大楼和蚌埠饭店边上的行人道,铺着席子一睡一大片,冲着风口的好的地段你得五六点就要去抢占位置,早早的泼上水,让太阳晒过的地不蒸人。

天冷有时就在家门口的走道搭铺,走道跟双人床一样宽,又是木头板拼制的。

我们家住二楼起头,来来往往的邻居过,我们就侧转身子,拉开铺盖;要是睡熟了,邻居会脱掉鞋子,跟跳芭蕾舞似的在我们身体中间找空过去。

邻居很少有说闲话的,那年头都住得紧巴巴的,楼上楼下缺个盐少把米的说是借,拿去用就是了,提还就见外了。

大姐从舒城大山里回家必是两个担子挑回来,里面的山货、茶叶东来尝新、西来抓一把,两三捆干山菜、两大桶小兰花没几天就见底。

我父母就爱喝茶,呵呵笑着,断不会有一丝不快的神色。

五十多年前的这张拍于小南山的照片很有些蹊跷。

照相金贵,尤其是自己出去拍风景照,要借相机、买胶卷,花钱冲洗。我们家把照相看成是奢侈的消费,除了一年一回的全家福,很少花闲钱到照相馆去。

你只要看大哥系个布绳子的裤腰带,老旧的裤子皱皱巴巴,一双凉鞋少鼻子缺眼的;而我穿着大三角裤头就来上镜头了,就知这张照片一定是个意外的惊喜。

我娘和大姐拿出中国人照相一定会有的幸福微笑表情;我和大哥傻乎乎的看着镜头,不知所措。   

说起来也怪,照片里没有父亲和老三。

老三就是我小哥。

他学校里的同学,巷子里、院子里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喊他小名“大头”。

出生时脑积水,头里水涨得头皮跟一层薄纸一样。头颅越涨越大,两个大眼黑眼珠,见人就笑。心疼得我爹我娘倾家荡产也要医好他。

我估计我们家借债史就是从此开始的。

六零年刚起头,娘怀我时就犹豫着不想要,邻居主动拿了四十块钱借给我娘,我这才平安落地。

老三命真大,脑积水刚平息,三四岁时又从二楼木栅栏中间掉下去,叫一楼院子里的晾衣绳勾住,晃晃悠悠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三就是不许我喊他“大头”,一不留神张嘴喊出,他就下狠手揍我,绝不留情。我赌气也不喊他哥,就老三老三的叫了他一辈子。

父亲一九八九年离世,十年后老三也走了。

胜利路老蚌埠三院大楼里,我是握着父亲的手见他咽气的。

老三支张床在旁边睡着了,我趴在父亲的病床边,蒙蒙困困中父亲拉了拉我手,我迷迷瞪瞪的就看见他浅笑着闭上了眼。

我就是在那时候相信有个天堂存在,父亲离世的安详笑容,就像是蓄谋已久的一次远行前跟老儿子告别。

十年后我丧魂失魄的赶到蚌埠,老三已经没有了呼吸,冰冷冰冷的躺在地上。火葬场来车来人不愿意从楼上抬下来,我和我同学马富强就一步一步的把他挪到楼下。

他真沉,下楼梯一提一顿的要拼足力气,沉得我边哭边骂他不知怜惜自己,带个队伍刚包几个小工程有了几个小钱,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离开了。

父亲离世的那几天,我还在父亲的微笑里走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等到回到淮北才回过来神,悲伤得哭出长啸一般的阵势,任谁都劝不住。

拉着三哥的丧车远去的时候,我心痛到无以复加。

每年到平山去扫墓,给父母烧纸,火势不高不低,一到老三的池子里便猛地蹿起火苗。

我想他知道我来看他。

陪伴我三十九年的六口之家,从父亲去世开始崩塌,年夜饭冷冷清清,再无年味。母亲若是问起老三,我们都推说他出差了。她的老年痴呆加重,问一句就不问了。

题图四人照,似乎就是个预言。



这张小时候我唯一的一张和家人双人照让我大惑不解。

大哥比我大六岁,我六七岁时,他也就十二三岁。

这张照片拍摄的缘由是什么,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父母是三十岁左右才有的大哥。张家的长子长孙固然是一宝,我爹更是欣喜万分。他是单门独子,得个男娃,终于有后。

他们全然不去想四年后、六年后还会有我和老三的出世,非常主观的将大哥取名“宝宝”,而不是“大宝”那样的名字,虚位以待“二宝”、“三宝”。

更让我们不平的是,我和老三的出世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字留给我们俩,就小三、小四的排个顺次号,随随便便的打发了。

大哥在我们兄弟姊妹中,确实最当得起“宝宝”之名,他小时聪颖,除了读书兴趣不大,吹个笛子,唱个歌,一上手、一出口都是准专业水平。

到现在我大哥不管在哪个场子露脸,嗓子一亮,全场被镇住,绝对盖了帽去了。那音色真是亮丽,音准、节奏、感情处理都好,高音能站得住。

他现在还是区里老年歌舞队的台柱子。

小时的相貌绝对是超可爱级的,圆乎的脸,眉目清秀、朗润。

大哥的“宝宝”之名跟了他一辈子,他同学、老邻居、亲戚、父母的同事和朋友、我和老三的同学,都这样喊。就大嫂喊他本名,我们听了反而别扭。

我跟大哥说,你要是小时叫毛蛋、铁锁什么的,二十多年的下岗苦命说不定就能改道。他看着我:你小时头毛稀,老三给你起的“四秃子”外号就好?小四也是个排位号,咋就成了好名字?

我看着他,俩人笑起来。

我喜欢五十多年前那个小屁孩倚着大哥照相的表情,冷静、早熟的看着镜头,黑眸子充满眼眶。



大姐的突然去世,似乎让那张我童年和大哥的合照有了沉重的意味。如果说那也是个预言就太残酷、太可怕了。

那个在大年三十晚一定会团聚,热热闹闹的六口之家,如今只剩下我和大哥俩了。有一种悲戚在充盈,却又被老哥俩间升腾起的温情所笼罩。

那天下着雨,我路过蚌埠跟大哥说到外面搞几个菜喝两盅吧。

他非拉着回家,他和大嫂在帮着女儿带孩子。外甥女和我丫头她俩跑老淮滨饭店炒几个菜;她们知我喜欢蚌埠老饭店、小饭店的味道。

雨丝在风中飞舞。

我俩站在他闺女住的楼前,在雨地里合影。大哥和我都有都有一种相同的情绪写在脸上。我们再不需要对着镜头装作中国人通常那样活得佷幸福的表情,就是对此刻、此在的感激与感慨。

此后余生,老哥俩要依靠着往前走。

五十年河东河西,五十多年前的小弟,养育出大哥的表情。



每年清明前,我都要回蚌和大哥大嫂一起,去城区东边平山公墓给父母、老三上坟。上完坟在一起吃个饭,喊着我在蚌埠最好的朋友马富强夫妻,老大的亲家老鲍兄。

一般我都会喝晕。

几杯浊酒,单要老蚌埠街的鸡肠撸串、菠菜拌粉皮。能吃出老蚌埠的记忆,喝出我们在这个世间始终依恋着的一种老感情。

一年一年,我们也在老去。

和大哥单独合影,我要微欠身子凑合着他,就像当年他稍侧头,爱护般的倾向我。那一刻,生命的缘分感超越了血缘、同胞手足。

那么多年,大哥其实一直是我的好朋友、好长兄,那种情谊曾经长久的在苦难里浸泡,长成了如今那么粗壮的一棵大树。

大哥说:大姐走了;她完成了自己的人生。

他这一句让我惊异。

我和大姐在姐弟四人中是一头一尾,她与我相差十二岁,整一旬。我能记事时她已下放,下放前的大姐什么模样我已模糊。每年会回来一到两趟,在亚美巷的家住一段。

我娘不会做家务,我大姐生来就好像是娘的另一个替身,只要她回来,手脚片刻不能闲,家里一定是窗明几净,连木地板都擦得照人影。

她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要做、什么都能做。似乎在家的每一点时间,她都要如此填满。

她要让家牢牢记得她,她也要牢牢记住家。

我到现在都很难想象,一个十六七岁的蚌埠姑娘,要下放到对我们来说那么偏远的山区农村;父亲的历史反革命帽子是她命运的一个符咒,所有兄弟姊妹虽然都因此遭难,但这个符咒对她却是最为沉重的。

农村代课教师,舒城麻纺厂工人,多年前下岗,靠着姐夫事业编一人的工资。

父亲去世,母亲病重,需要人看顾,她全家返蚌,就为照顾老人。

她儿子大鉴在蚌埠上学、工作,结婚生子。

大姐一辈子就是个操心命、做事命,把心操碎,贫困的难处屡屡要把她压垮。

我一天放都没有下过,但就为因此被彻底改变命运的我大姐,我诅咒那个上山下乡的时代。

这里面其实不包含大哥、老三。

大哥七二年下放,五六年后顶替母亲回城,结束了他的知识青年、文艺青年的芳华生活;老三七五年下放,靠着一把笛子在公社宣传队里耍,三年后顶替父亲工作,带回了同去定远下放的我二嫂。

大哥、老三他们俩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在农村干一辈子,脱离父母的缰绳,野马一般的在广阔天地奔腾。

唯有我大姐,她是那么虔诚的信任伟大领袖,要听他的话;对自己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坚信不疑,却又对戴着反革命帽子的父亲没有任何怨忧。

她是真心实意的就为改造自己去插队的。

十二岁的差距,让我小时候看不清、看不懂大姐。

只看见一路走来,她经历的苦难,她对我们这个家,一点一滴的帮助、支持,看到父母对于她的状况的深深的愧疚。

我知事起,就没见父母训过大姐。

大哥是“宝宝”级人物,娇宠惯了,他们会舍不得;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是乖乖男那样的好学生;性子直白到遇事就撸袖子的老三被加倍严管,扫帚头、鸡毛掸子伺候是家常便饭。

大哥说大姐“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一语,让我惊觉。

回头看,大姐、大哥下放,大哥又下岗二十多年,我从未听闻他们怨过什么。上山下乡的时代,下岗潮时代,他们都摊上了,兼之家庭成分不好的附加苦难,大半辈子几乎都在拮据与困窘中煎熬。

真没见他们怨过谁。

他们就是活着,把生活看成是实实在在的人生过程,高高低低也罢,苦苦甜甜也罢,能够好好活着就很知足。

我曾经以为是苦难把他们弄麻木了,其实他们一直醒着。

怨恨是自我囚禁;唯有宽恕,云淡风轻,才是善待自己,也才能自我救赎。

大姐、大哥早有这般境界,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一个人走上文艺之路一定有另一个人熏陶了他。

大哥小时爱上文艺,受我小舅影响最重。

我到现在还能想起小舅年轻时的样子,一脸米粒那样的小雀斑,满口地道的东北话,对人多是嘲讽之笑。

小舅妈是省黄梅剧团演员,很漂亮,岳西人,小舅在合肥上大学时将其追到手。

在中苏友好时学俄语,关系破裂时大学毕业,无论如何都是糟透了的事情,小舅毕业后被发配到黑龙江林口林业局,这对一向内心烂漫和无比快乐的小舅是个大刺激。

从此他的主要任务不是上班,而是逮空就往小舅妈身边跑,把钱都铺到千里迢迢的铁路线上。

脸上的讥讽之笑也因此定型。

小舅是个很有眼光的人。

东北的红松是稀有的珍贵木材,材质轻软,结构细腻,纹理密直通达,形色美观又不容易变形,而且耐腐朽力强,是家具制作的上等木料。当时将红松定为管制物品,不准私自带出。

小舅就将红松做成一个个面料厚实的大木箱,胡乱涂几笔油漆,每次回来带一个。我们家后来做五斗橱、大桌子的料,都有红松的美貌。

我未曾见过姥爷、姥姥,他们去世得早;大舅是志愿军汽车兵,复员去了滁州。我小舅跟我娘长大,到考上合师院前。

小舅吹拉弹唱拿起来摆弄摆弄就会,学习成绩也不错;他捏住鼻子都能发出吉他音,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插曲《赶快上山吧游击队》,就是他捏鼻子当吉他弹的代表作。

我大哥从小就被小舅熏陶得爱上吹拉弹唱,没跟谁学过,就是自己捯饬着玩,玩到了蚌埠很著名的“红代会宣传队”。蚌埠红代会和蚌埠红小兵一样,名气很大。那里面出过不少人才。淮北就有几个蚌埠红代会培养出的高手。你像来淮北的赵士军、高华康,都是当年蚌埠红代会的,和大哥关系极好。高华康到现在一见都“小四、小四”的喊我。赵士军做过淮北歌舞团团长。我印象深的倒不是他的舞蹈,他一手二胡拉得简直是泣鬼神的水平,旁边围着几个漂亮的女粉丝;高华康倒是跳舞出身,几届淮北市人大常委,人民医院副院长位置上退休。

大哥的玩伴不仅是蚌埠市中学生文艺舞台的腕儿,他能和蚌埠二中足球踢得全市有名的朱皮克也玩成铁把。

我娘是个欢性子,气派人,大哥的朋友进门都当自己的儿子待;他们在我娘跟前可以嬉皮笑脸,到了吃饭点坐到了就吃。

那个要粮票的年代吃饭可是大事。

朱皮克家是渔民,父亲跑船,他就时常住我家。

他心细,在球场上善用个子矮、目标小的优势,突然加速插出破门,他的瞬间爆发力、速度惊人。

在我们家皮克算是个厨师,炒出菜来特别香。我娘就骂他败家,一个月的油定量,半个月不到就要被他用完。

皮克心野,老惹事,七六年他弄本《天安门诗抄》到处传,被办了学习班,我娘就天天托人打听情况。

我现在想,大哥那帮人其实也是在弄文化,一些青春期孩子凑一起,在革命的真空与单调中调制出斑斓的色彩来。

这个意义我也是在后来才体会到。

我喜欢文艺、文字就和大哥以及大哥的玩伴有关。

除了文革歌曲、样板戏,我听的第一首“民谣”是知青歌曲,大哥他们没事就哼唱,我记住了。

歌词大概是:“队长一打铃,干活了,同学们起了床,拿起了锄头,和贫下中农下田忙;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但愿你老人家早日发号召,把我们统统抽回工厂去。

歌词记不全了。

那曲调简单而懒散,字句浅白而直接;实则是对假大空的文革语言的对抗和逆反,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真相翻了个底朝天。

我听到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也是大哥他们传播的,歌词大概是上海知青所作,里面有上海腔,叫《护士之歌》。

歌词大约是:“春夜是多么宁静,晚风是多么凉爽,是谁呀穿着那白色的衣裳,站立在窗前,轻轻放下阿拉窗帘,遮住了美丽的目光”。

它的曲调舒缓而往复,有一种青春的萌动与浪漫,绝对和文革主流格格不入,它的暧昧情味,对青春期躁动而又闲散到发疯的知青绝对有杀伤力。

据说“民谣”作者因攻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炼红心的英明决策罪名而被抓,《护士之歌》被定为黄色歌曲。

当然,他们也传“封资修”的东西,《红与黑》那类书我在文革期间就看过,很多书都是瞅大哥的闲空翻着看。

也有影响极不好的书。有本郭沫若的传记,叫什么我不记得了,郭老说他六七岁摸着成年女人白皙而柔润的手就有蠢蠢欲动的感觉,恰好偷读时我十岁,这个细节让我面红耳赤,和女同学彻底保持距离,碰到女孩子手火燎似的弹开,脸就通红,弄得女孩子莫名其妙。

按世俗的眼光,大哥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个标标准准的玩家。

儒教统辖下的世俗有个非常武断而单一的尺度:是人你就得上进,争上游。韩愈板着脸说出的那句“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似乎就是专对大哥而言。

爱文艺而又不喜欢世俗功利的套路,沉溺于嬉而无“勤”字托底,最终就可能被世俗打败。

我经常跟大哥开玩笑,若在以前,俺家里有些家底,你也就是牵着狗、遛着猴、耍个鸟笼的纨绔子弟。

早年赵士军、贺淮(后在安徽歌舞团)那样的玩文艺的,人家是冲着饭碗子去的,下劲、刻苦的玩,最终玩成事业。

就是过了青少年年龄,不再玩文艺的,也是立即调头转舵,开始了以世俗规则确定的那种个人奋斗。你像红代会的大玩家黄金平,做到了合钢公司副总,高华康也成为小城的医疗专家。

只有大哥还高高兴兴的玩,玩到下岗,拿到退休工资后又出去玩。

他有一种少见的品格,世间好玩的事情就做,不好玩绝不肯做,典型的“宝宝”作派,贯穿到现在。

下放回城,看人家开车有面子,考个B照就去公司开车。

和他一同出道的一帮开车的老友,边给公家干活边做倒爷,一个个都腰缠万贯了,他还小酒喝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无限好来”哼着歌开车玩。

担心得我娘找人给他赶出了司机行列。

早期回城在一起玩的小司,干着商店前台的会计,自学考个电大,最后成为公司经理;大哥好友老王哥,花大气力认真看书,一路高奏凯歌,做到了蚌埠市检察长、法院院长。

大哥不比他们笨,或许更聪颖,他身上有股子老的大户人家子弟气派,不肯让世俗的高低、贵贱标准毁了自己的快乐人生。

他这个与世间主流“三观”完全不搭界的人生观,把自己导向现实的泥坑。

下岗潮起,蚌埠是重灾区,他和大嫂,二哥和二嫂全部下岗;那时下岗完全没有社会保障,你还得自己交养老金,昏天黑地一片。

人家都往岸上游,他在水里光扑腾就是不上岸。

就连足球名宿朱皮克都在街边炸个臭干子摆摊卖,一个月三五千块的维持;大哥却是急而不躁、慌而不忙的闷在家里。

朋友做生意拉他出来帮忙,他竟连报酬的事情一个字都不提,最后都稀里糊涂。要不是大嫂是个能干的人,这里弄点事那里做点小生意,他家一度吃饭都成问题。

一家下岗的别人家天天愁得山穷水尽的郁闷,可就是未见大哥唉声叹气过。

他那种乐观是骨子里的。

我侄女马莹莹懂事,安大外语系高材生,不肯继续深造了,应聘回蚌埠解放军车管学院当老师。

她那一句“就想让我爸我妈日子好过一点”的话,装满了我心十几年,也心疼了我十几年。



大哥后来脑血管狭窄,为省钱住到大庆那边的一家小医院里吊水。

我去看他,小医院条件简陋,就觉着心酸。他却乐呵呵的不当回事:不就吊个破水么,哪里不一样?

身体有恙以后,大嫂为他好,就管他,不准其再抽烟喝酒,看紧管死。

老两口就不时的叨叨。

我知大哥的那种脾性,不能由着性情活,比得病还痛苦。

每次见他,又不能明着给他拿烟酒,怕被大嫂没收。有时就都避着大嫂,偷偷给他塞点钱,叫他私下买烟抽。

只要是我在蚌埠,一定会拉大哥出来,要他喝点酒、抽点烟,大嫂再翻眼也无济于事,她在我这里没有管辖权;而兄弟团聚,外地来的老弟你总要给些面子吧。

见大哥酒喝到二两了,人也微醺,立即打住;转头左一杯右一杯缠大嫂,再给她弄晕。两个要都小晕就不叨叨了,一付幸福的老头老太模样。

我还怂恿大嫂抽烟,说她拿着烟的动作真好看。

再清贫,再苦,舒心与快乐是我们活着的唯一理由,尤其是我们经历那么多劫难,渐渐老去的时候。

看着和大姐一家拍的合影照,我禁不住又泪如雨下。

那年大姐刚有小中风,恢复得很好,腿脚稍有一点不灵便。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她话变得不大多;外甥大鉴和他媳妇小徐倒是亲亲热热的围着。

大姐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

这是我和大姐最后一次的合影了。

就好像是昨天。

我很后悔那天没有把他们一家拉出来吃顿饭,匆匆就赶着回淮北来了。

这几天半夜醒,起来写这些文字,就是想把窝在心里的悲伤,一点一点的凝结成力气,刻在文字上。拭去老泪纵横,让它成为一种注视和观照。

你不能任由悲伤肆虐。

悲伤可以转化为思想,也可以化身为深切的痛、失望和沮丧。

心里总要过去,一道道门槛都是你自己的纠结、痛切、自责铸就的;心里平坦了,路就开阔、顺畅。

把悲伤写完,就好像在认认真真的和大姐道别。

文字最终会成为尘封的影像,严严实实的裹好它,不管哪一天都知道它在哪里。



参加老三女儿婚礼的时候,我到那一刻才终于能放下对老三的那份沉甸甸的手足兄弟情,让它变成花瓣而不是深切的痛飞往天上。

安师大毕业的侄女在无锡做小学老师;她爱人是初中同学同桌,在无锡服役,现已是中校。

嫂子也跟他们一同,给他们带孩子。他们的生活已经走在鲜花盛开的路上。

那场景我觉得老三在天上也能看见;我也就在心里放下了。



想象中的老三的表情,我在大哥丫头的婚礼上见到了。

大哥挎着闺女,一身精致而合体的西服,他就像个功成名就的老牌明星。

我有几十年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神采了:脸上的灿烂微笑就像是刚参加完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两眼放光,那种光芒是一种烂漫,生活再多再重的压迫都不曾让其失缺光泽的宝石光色。

那一晚,它又绽放了。

经历了下放、下岗这些大的波折和历史境遇的捉弄,大姐、大哥、老三他们家都在渐渐的好起来;我在学校的港湾里风平浪静的活着,看着他们困难仅能够给予微不足道的帮助,因此而聚合的沉重的无助,也在渐渐的淡去。

我是下一辈的老舅或老大(念轻声,蚌埠话“老叔”的意思),我经常跟两个侄女斗嘴斗法,就是不想她们会因尊敬而疏远了亲情。

我是他们的老叔,也是他们父母的小兄弟。

跟下一辈在一起,我宁肯自己就是个长不大的小四,永远活在一个六口之家清贫着的幸福里。



那些幸福的痕迹在被这座城市毫不怜惜的无情的抹去。

蚌埠华盛街与亚美巷,早已像我的亲人一样已经逝去。

能见证我童年的,现在只有大哥了。



我得靠大哥指着,才知道我们儿时的那个小院如今在哪里,我们家的门户在哪里。上次合影的地方,现今又被扒了一遍,连老大都已认不清哪儿是哪儿了。

这座城市硬是要把我们这一代人,彻底变成迷路的游魂。



可你终究磨灭不了影像、文字,那是我们活着、活过的恒久记忆。

我会把记忆当成料材,用文字将它们连缀,刻成一块一块石碑,树立在我们和我们后辈的心里。

那石碑显赫的写着:老蚌埠有个中市区,大马路和二马路之间的百货大楼那一块有条华盛街;在老蚌埠饭店的后门,正对着的地方是一条小巷,它叫亚美巷,后来改成劳动五巷,再后来又改回亚美巷。

进巷几十米西侧第一个院子门牌十七号,那就是我们完整的六口之家生息几十年的地方。

那一年,我们都戴着伟大领袖的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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