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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远 | 夕阳下的忏悔

引言:对于既不想承担责任又害怕落骂名的文强兄妹,尽管他们仍然体面地出入于人前人后,但在乡邻朴素的爱憎里,早已经把他们打入另册——“不孝的人不可交”。

夕阳下的忏悔

文/姚远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的感情似乎越来越浮躁,越来越多地充斥了一种功利和实用,即便是父母和子女之间。正因为如此,那一点点亲情、真情就像稀有资源一样,才显得弥足珍贵。在城里,就在我们身边,不需要金钱的给养,单单“常回家看看”的期盼,都似乎成为许多老人一种奢侈的梦。然而,身为人父人母,却仍然有不少人以一种畸形的情感来对待子女对待周围的人们。——在我们家乡,传诵着一件孝至可泣的事情,不,那不仅仅是孝心,那是人心深处至善至美、至情至性的流露和回归。

这是一座单边的农家小院,典型的关中“半边盖”,推开门进去,院落里干干净净,桐树上挂着一串串火红的辣椒,房子门口堆放着一大堆刚刚收回来的连皮苞谷棒,有的已经剥了皮绑成串,看样子是要挂起来的。走进屋,里面除了几件简单的旧式家具,也没有什么别的摆设,墙上挂着一个木制的老相框,里面有几张彩色照片倒增加了一点点现代的气息。文婶斜身躺在被子上,已经稀疏灰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脸上白白净净,两颊似乎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晕,看样子气色很好,她手底下放着一碗正吃着的新鲜煮毛豆,一边剥一边嚼着,听见我进门说话,看了半天也不认识,给她再三解释,才似懂非懂地明白了我是巷子东头楸树底下那家的二小子。她说子俊两口子下地种麦去了。我就势坐在炕沿上,和老太太拉家常聊起了她的光景,尽管这位精明的老太太巧妙地回避着一些尴尬的问话,但聊着聊着,她还是禁不住地抹起了眼泪:“老天爷给我送了子俊这样一个好娃娃,送水端饭,刮屎洗尿。过去,我造孽啊……”

提起子俊哥,在我孩提时的印象中,他总是常年剃着一个短毛头,豁着半片兔唇儿,脸上堆着卑怯的笑,好象随时准备讨好人似的。那时候,我觉得他特水性,没有一点骨气,没有一点血性,特别是对他娘——我们叫文婶的那个女人,他简直萎缩到极点,好像老鼠见猫似的,总是沿着墙根走,文婶哼一声,子俊哥两腿都直打哆嗦。那时候,由于子俊哥他爸在煤矿下井,日子比村里其他人好过一些。文婶的头整天梳得光溜溜的,腰身后边垂着一条长长的大辫子,衣服穿得亮亮的,不是的确良就是的卡布,有时脸上还涂一点雪花膏,每当从我们身边走过,大人们总是喜欢撩拭她。小孩子则伸出鼻子闭住眼睛,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陶醉地享受一会,睁开眼睛:“啊!真香。”——但那时总闹不明白,她收拾得那么漂亮利整,她其他的三个儿女衣着头脸也干净整齐,为什么子俊哥总是那么萎琐破烂,问大人,他们在一番恨恨的私语之后,总是斥责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慢慢才知道,子俊哥不是文婶亲生的。文婶结婚多年都没有生育,村里人说她是一只菜母鸡,下不了蛋;婆婆一家人也不给她好脸子,丈夫听说在矿上也找了一个相好的。那时候,文婶的日子过得很不好。白天,给生产队拚命地干活,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还总是要受别人的闲言碎语,特别是歇工时,有女人给孩子喂奶,在她面前专门很骄傲很夸张地撩起衣服,露出丰硕的大奶子,塞进孩子红红的小嘴巴里。这时候,她心里就特别难受,感觉好像低人一等,抬不起头说不起话。晚上,低声下气地缠着丈夫,事罢了,丈夫骂一声:“盛不住东西的破漏斗。”然后蹬她一脚,倒头就睡了。丈夫招工去了矿上后,有时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一次,文婶独守空房,更是流尽了眼泪。

那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文婶的娘家嫂子抱来一个小孩,说是不知谁裹了破棉袄扔在公路边上的,冻了一天一夜还活着,这孩子命壮命大,保准能引出个娃娃来。我们那儿讲究“引子”,哪个婆娘不生育,抱养上别人家的小孩,叫什么“招弟”、“引弟”之类与孩子有关的名儿,准灵;然后给生下的孩子起个“猪娃”、“猫娃”之类的名儿,好养。尽管娘家嫂子送来的是一个“兔嘴唇”,但文婶在绝望之际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也就认了,权当养一个狗娃羊娃。这就是子俊哥。

没几年,文婶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学名叫文强、武强、艳丽。一个挨一个成等差排列。子俊哥的脊背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三个弟弟妹妹的摇篮。文婶给老刘家扎下了老瓮壮的根,人前人后,腰杆也挺直了说话也硬朗了。再加上本身模样俊家道好,脸蛋保养得就象五月的鲜蜜桃,每逢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文婶都是人梢子,站在最前边。

自从有了弟弟妹妹,子俊哥就好象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但却没有得到完成使命的犒劳。眼看着大弟弟文强都已经背着书包上学了,子俊哥仍然像个保姆一样,伺候着两个更小的弟妹。冬天,武强和艳丽围着一条厚厚的被子坐在暖和的热炕上,子俊哥则穿一条不知谁的裤子改缝的旧棉裤,趿拉着一双破棉鞋,站在地上逗弟妹玩,有时实在冻得不行了,将脚跺一跺或者偷偷地将手伸进被窝里暖一会,要是被文婶看见了,免不了一顿训斥,嫌他脏。也的确是脏,好几个冬天都穿一条破棉袄,两三处掉了扣子,腰里系根布绳子,时不时地还将黑得象乌龙爪的手伸进衣服里使劲地挠痒痒捉虱子。子俊哥整个冬天都被冻得鼻流涎水的,鼻涕下来了用袖子挥手一抹,时间长了两个袖筒被擦得光亮光亮的。夏天,他手里拖一个身上背一个,常弄得浑身灰土土的,一直等到给生产队干活的妈妈回来做饭。有一次,用勺子给小妹喂饭吃,不知是妹妹胡闹还是热饭确实将她的小嘴烧疼了,她放肆地大哭大叫。文婶听见孩子哭,急忙从厨房跑出来,一把将子俊手里的碗打得掉在地上,一碗滚烫的热饭唰地扣在他赤裸的脚面上。在文婶的惊呆中,子俊哥就像受伤的狗一样,一边嗷嗷地叫着一边仓惶地逃出了家门。一连数月,谁也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去了哪里,躲在什么地方去舔血疗伤……

“饮水思源”,不管香火的兴旺是不是真的缘于子俊,但作为一个女人,身为几个孩子母亲的女人,能如此苛毒地对待一个没有爹娘的弃儿么?何况,经历过磨难的人,更应该懂得珍惜生活,善待人情。——在此,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离异家庭的问题儿童,他们的父母能轻易的推卸责任吗? 

不久,他爸爸将子俊哥从矿上领回来,送进了学校。没过多久,文婶说这孩子笨,念不进去。子俊哥就开始给生产队割草喂牲口,晒土垫牛圈,苦是苦一点,但晚上可以不用回家,只是睡在饲养室,半夜起来给牲口拌上几盒草。后来分了社,弟妹们都在上学,爸爸在矿上上班,七八亩责任田秋麦两料的庄稼都压在子俊哥身上,他像一头牛,在这几片黄土地上秋种夏收,没黑没明。文婶的态度也大有好转,不似先前那般刻薄,只是不常下地。农闲了,子俊哥扛上一个土坯模子,挨家打土坯,或者到砖瓦窑上,出砖出瓦,挣点零用钱,回来缴给文婶。

流年碎月,弟弟妹妹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长大,大弟弟文强大学毕业后分在了一个金矿上工作,二弟弟武强高中毕业后当了村委会的干部,小妹妹艳丽也女大当嫁,过起了自己的小家日子。但他们从来不与这个长着兔唇的哥哥交流,仿佛那只是他家的一个长工,一个没有感情的干活机器。而子俊哥也好象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角色安排,俯首听命地任由他们吆五喝六。

那年夏天,煤窑上一次瓦斯爆炸,子俊爸也未能幸免,与十几个工人一起被埋在了井底下。丧葬费、抚恤金以及对文婶的瞻养费,据说赔了一大笔钱,文强、武强和艳丽赶到矿上的当天,就和文婶大吵大闹了一场。矿领导问子俊哥是干啥的,武强说那是我们村子里来跑腿帮忙的。

子俊哥跟别人去深圳打了两年工,回来在村东头盖起了一栋砖瓦房,找了一位眼睛有点残疾的二婚媳妇,过起了算不上幸福美满但也比较滋润的日子。反正,他不懂得什么甜甜蜜蜜花前月下,只知道这婆娘心底好,身体结实,能过日子。

知道文婶的狼狈窘境,是子俊哥夫妻俩二次去深圳打工回来,刚好要过春节,他们俩给文婶买了些点心,扯了些布料,吃罢下午饭,相跟着跨进武强的黑铁大门。门虚掩着,家里没人,只有门里边一条锁链子扛着的大狼狗拚命地挣着,叫着。一直摸到后院,他们才在一间庵庵小房里听到有人的呻吟声,打开门上杈着的铁钩子,里面嘿咕隆冬的,适应了半天,才看清文婶围着一条破棉絮蜷缩在炕的角落里,炕沿上放着半碗不知什么时候的挂面条,早已水性冰凉。文婶灰白的头发拢着半边面颊,眼珠子在昏昏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黯淡,没有一丝亮光。她说:已经五六天没见过武强他们的面了,只有孙女花花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送些饭来。说着说着,她一把抓住子俊哥的胳膊直叫:“我冷,我冷!”

子俊哥和媳妇在外边商量了一阵子,一前一后将文婶背出了武强家的大门。    

“你当时趴在子俊哥的背上在想什么?”多少年后,面对我平和的提问,文婶的眼泪就象断线的珠子擦也擦不干,只是喃喃地说:“谁能想到我还有今天?这都是我造孽啊!”  

谁知道,就在第二天晚上,武强夫妻俩不顾大过年的,赶到子俊家大吵大闹,扬言说他是怎么背出来的就怎么背回去;武强媳妇将头发披散,在院子里一蹦一跳:“哪儿来的野种,还轮不到你在堡子里显摆呢?”文婶躲在子俊哥的身子后面,拚命地拽着他的衣角,哭着腔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后来,经过子俊大舅二舅来说话协商,并郑重声明:因为武强哥俩工作繁忙,无暇照顾母亲,就由子俊夫妇代劳,生活费及工钱由武强兄弟共同负担。如今,五、六年光景过去了,别说什么生活费、工钱,一年半载让他们照个文婶的面都困难。  

没有等到子俊哥,我感到非常的遗憾。——对于既不想承担责任又害怕落骂名的文强兄妹,尽管他们仍然体面地出入于人前人后,但在乡邻朴素的爱憎里,早已经把他们打入另册——“不孝的人不可交”。更何况,他们也有老的那一天,他们能心安理得一辈子吗?作为文婶,夕阳下的忏悔,难道不值得我们每一位为人父母的深思吗?

200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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