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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远 | 明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腾

明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腾

文/姚远

“即便生活剥夺得我一无所有,只要有生命的存在,就会有血的潮汐。”

——题记

夜,漆黑如墨,一片静谧,偶尔几声鸟鸣狗叫,更显得山村的空旷和静寂。虽然是初秋,但清冷的山风已带着几分寒意。陆皓明独自一人坐在村后的山坡上,心里一阵阵激动一阵阵燥热,脑子中一会儿充塞得满满的,挤得思维都有点窒息,一会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双亲的呜咽之声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手里攥着一张南开大学的通知书,他不知道,这页纸现在对他意味着什么,眼前,只是如烟的往事和着一行晶莹冰凉的泪珠,缓缓地流进嘴里,苦涩苦涩……

01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地寒冷,干酷的西北风吹在人们的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痛,却没有带来一丝半星的雪花。关中北部的山区,土地干坼,庄稼地里只剩下薄薄一层萎黄的植被。一天黄昏,夜幕低垂,阴云厚重,西北风带着口哨,无所顾忌地呼啸着。入夜,沸沸扬扬铺天盖地的大雪,将整个山野装扮成粉妆玉砌的世界。在小山村一座低矮的厦房,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父亲在一阵忙迫之后,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他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木墩上,掏出旱烟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那母亲,经过撕心裂肺地喊叫,这会儿稍微平静下来,她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丝,爱怜地看着这个小宝宝。她不知道,他带给这个家庭的是祸还是福。这个世界,迎接他的,则是严寒和饥馑。
那年月,历史灾难的余波绵绵未已,中华大地上依然是一片沸腾,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也难逃冲击的厄运。母亲缺吃少奶,一头老山羊成了陆皓明的奶妈。度过没有故事没有歌谣的童年,砍柴,放羊,割藤条,伴随他走过了风火烂漫的少年。
那年,他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远离山村的镇上中学。举村上下曾经为这个呆头呆脑的憨后生惊叹了一阵子,甚至还有关于他爷爷墓穴风水一段美丽动人的传说。而陆皓明却远远没有乡亲们那么兴奋和乐观。那天夜里,他躺在被窝里抹了一整宿眼泪,翻来覆去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法子。父亲坐在门槛上,一锅又一锅地抽着老旱烟,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使他一夜之间好像苍老了许多,五十大几的人,看上去倒像已过花甲之年。他何曾不想让儿子飞黄腾达,给门衰祚薄的老陆家也光耀一下门庭?自己活了一把年纪,开心的日子有过几天?总不能让儿孙们如自己一样在山窝里刨一辈子。自个而今老了,除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里的一把秕谷勉强可以维持一家老小的几张嘴,这把老骨头扔了也没人要。此刻的陆老汉,内心是非常痛楚非常复杂的,没有在晚辈们面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无能的了。
“唉——”,陆老汉在鞋帮上磕掉了一锅子烟灰,又在烟布袋里挖了起来,淡蓝色的火苗映出一张饱经风霜,皱皱折折枯瘦的脸庞。
第二天早晨,善良憨厚的大哥,给皓明借了三十元钱,把他送到通往镇上的山路口。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这几年他尝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他希望弟弟比他有出息。此时此刻,不善表述的大哥,眼里忍着泪水,使劲地将弟弟的肩膀摇晃了几下,哥儿俩就在这仲秋的冷风里默然告别……
回来后,大哥卷起一床破铺盖卷儿,一句话没有说,就跑到山后的王家凹煤窑上下井去了,这在当时的农村是走投无路的去处。谁知道,他一下去,竟没有再上来……
得到噩耗,是在深秋的一个下午,天下着绵绵的阴雨,冷风凄厉。刘家村的锁子捎来话,母亲惊骇得连手里的碗也摔在了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她不相信这是事实,她的洪儿前一向走的时候还好端端的,给他劈好柴禾,将水缸也担得满满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她疯了似地冲进茫茫雨幕,秋风挟着斗大的雨点,扑打在她的脸上、身上,使人不得前行;道路泥泞,跌跌绊绊,深一脚浅一脚,她只顾往前奔,丢了鞋子,光着脚,栽倒了,爬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洪儿,洪儿,你回来……”
凄厉、疯狂的哭叫声刚一出口,就被旋舞的狂风吞没了,只有瓢泼般的大雨不近人情地在身边哗哗泻着……
瘦小的陆皓明,孤零零地站在这凄楚楚的风雨里,第一次体味生活的辛酸和残忍,心里就象醋淹了似的提不起半点气儿,任凭猛兽般的洪水肆意践踏疲惫困倦的心田。他的大脑里一片茫然。他知道大哥是为他而去的,他将永远无法补偿这份罪过……
匆匆三年,是短暂的;遥遥三年,是漫长的,怎样度过这艰难的一千多个日升日落。夏天,别人在学校交粮搭灶,他赶上几十里山路背一点糜面馍馍,不到两天,又黑又硬的馒头长满了一层毛,甚至抽丝发了酸;打开罐头瓶子里的山野菜,一股呕浊的气味顿时弥漫起来,招来一群嘤嘤嗡嗡的苍蝇。冬天,脚上趿拉着一双没了后跟的布棉鞋(权且称作鞋子吧,因为那实在像覆在脚面上的一把破布片)。脚跟冻得青肿青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裂了缝,一挨地就灼痛。夜里,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别人有比较舒适暖和的被窝。他颤颤兢兢、冷冷瑟瑟地钻进那堆薄薄的棉絮里,牙齿打颤,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猴子一样蜷缩着,脚不敢往下伸,后半夜早早冻醒了,不得不爬起来,到操场上跑步,到路灯下看书,使劲地跺脚,使颈地呵气。这样的寒颤之悸,一夜又一夜,一冬又一冬,终于给一个大后生酿下了他一直都感到羞辱的难言之隐——尿床。
吃饭时,别的同学站成两排长长的队伍,等着打一份飘着油花的菜肴和热饭;他则一个人离得远远的,就着一杯白开水,享受着自己的“美味佳肴”,咀嚼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咀嚼着世事的苍桑炎凉。出门时,他很少与人结伴,独来独往,因为自己太寒酸,太自卑,心理上常常有一种严重的失衡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免受一些伤害,也才觉得安全了许多。每每考试,虽名列前茅,可一整天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的怪癖,连老师也对他失去了热情。没有人给他帮忙,他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帮忙。别人有别人的交往,别人有别人的欢乐,他并不羡慕,也不忌妒,他已经习惯了孤独,也并不抱怨寂寞……
“贫穷可以扭曲一个人的灵魂。”是的,这样的生活在一步一步地侵蚀着他的心灵,也似乎使他的性格走向变态。
“贫穷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斗志”。的确,正是这样的生活,在一步一步地塑造着他自己,使他坚信他绝不是低能儿,为了他逝去的哥哥,为了他艰难苟延的家庭,也为了他自己不被人歧视,他要远远地站在这些人的前列,他要高高地站在这些竞争者的上面!哪怕就是累得吐血累得趴下,“宁要挣死牛,都不能打住车”。

02


好不容易挨近了“黎明前的黑暗”,大家你竞我争,暗暗叫劲。晚上十二点多了似乎仍没有一丝倦意。刚想上床,还有一道题没有做,还有一篇文章没有看;别人都在伏案疾读,而我……于是,又爬起来,摊开书本。当整个山庄早已沉浸在一片夜深梦酣中时,唯独租住户一扇扇学生的窗棂里,却还透射着一束束昏晕的灯光。
清晨,一个个早早地爬起来,胡乱披挂了衣服,抹了脸,匆匆奔向学校。开门的时间,由六点半提前到六点提前到五点,可每天打开门,门口都已经黑压压聚了一大堆,连守门的老人也感动得不忍让娃娃们站在外边受冻……
不断地有人失眠、有人神经衰弱、有人病倒,可谁也不吱一声。学校礼拜天也补课,老师也不用再三地重复:“考大学,跳农门” 、“考学是你们的唯一出路。”只是开动所有的机器和能耐,搜寻信息,打印各类复习题。发题,测试,判卷子,发题,测试,判卷子,老师和学生,似乎纯粹变成了考试的工具。家里人也是全力以赴“为了前线”。每逢星期天,早早就有人将上好的干粮,最暖和的衣服,尽多多的钱送到子女手里,给他们鼓劲,给他们打气,指望儿子成龙女儿成凤,似乎全家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他们身上。——他们是所有的希望!这些学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学习,争先恐后地营养;鸡蛋、奶粉、麦乳精、蜂王浆……一包包、一瓶瓶、一摞摞,似乎勤奋的程度也与这营养滋补品的数量成正比。没有人责备,没有人怪怨,他们总是说:“念书娃,苦!”
每天早晚,紧紧张张读书的,是这些高考学生,匆匆忙忙吃喝的,也是这些高考学生。醪糟摊、油茶店,急急地扒拉了饭,急急地奔回教室。这,就是他们生活的节奏,以致于多年以后做梦最多的还是那段紧张的生活,而且常常是落榜未中,急得气泻神伤,等睡梦惊醒,才知道早已脱离苦海。
而可怜的陆皓明——不要用“可怜”,他不需要怜悯和同情,谁怜悯和同情他,他会和谁打架——上了三年学,别说什么麦乳精、蜂王桨,就连奶粉的气味是酸是甜也未曾品尝过,甚至三毛钱一份的煮白菜也难得奢侈几次。他是在高三住学校宿舍最长的一位。有一次,里面实在聒噪得不行(宿舍灯光昏暗,也看不成书),他才租了一间月租四元钱的破房子(一般的租赁费每人每月五元,两三个人合铺)。可是,等到月底,他没有也实在舍不得将半斗小米的价钱交于他人。结果,正上课时被人叫出来,吃了一顿“饺子干饭”(拳头),铺盖卷儿被人踩了几脚扔出来。后来,和一位同病相怜的同学,在附近野地里找了一间别人不用的看菜房,不需要交费,每天晚上给人家照看一下地里的青菜,偶尔有空再帮他们干点零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田野里一片金黄;转眼间,那些足不出户的秀才们也到了收获的季节。但他们不象那农人,忙碌里带着丰收的喜悦,而是紧张中充斥着更多的焦虑。——他们的庄稼长得参差不齐。
儿女们第二天要去赶考,似乎后日归来就已经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贵人,做父母的,甚至邻里乡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荣耀和自豪。天刚麻麻亮,家里人早早就起了床,将煮好的鸡蛋烙香的油饼,鼓鼓囊囊地塞了一大书包,有钱的细心人家,还要捎上风油精、饮料之类的东西。
那几天,皓明的母亲在床上不停地喘着气,碗里的土圪瘩已经被吐得粘粘乎乎的。七月七日早晨,鸡刚叫三遍,皓明悄悄起了床,洗罢脸,揭开馍笼,里面只有两个青黑的馒头。母亲让他这两天到县城附近的二姨家去凑合两顿。
因为天黑,十几里的山路还是有点孤单和寂寞,他去唤同村的明明。老远到了他家门口,门缝里灯火通明,一股香喷喷的油味扑鼻而来,他吞咽了一下口水,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没让它流下来。他感到骨子里从头到脚一阵寒冷。他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慌慌逃进那沉沉的夜幕……
紧张的三天考试终于结束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顾不上留恋县城那繁华喧嚣的景致,徒步八十多华里返回小山庄,兴奋而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03


张榜分数,那是一个神圣的时刻,那是一个令人充满渴望充满惊惧的时刻。
同村的那两位同学一清早就去了学校晚上还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他们的家里悄没声息。陆皓明在山里转悠了一整天,直熬到夕阳西下,才抄了一条偏僻的小径,独自偷偷地奔向学校。
学校的大会议室门前,叽叽喳喳地聚了好多人,看样子他们都很兴奋,这大概都是“榜上有名的”。只是 “脚下有路的”,这会儿早早躲在一边舔伤自疗,哪还有脸戳在这儿看别人的热闹。
“皓明”,浩明进了学校的偏门,正准备沿着传达室的墙根摸过去,一位平日并不粘熟的同学一眼看见了他,亲热地奔过来,擂了他一拳,扳住了他的肩膀。这一叫,就象在鸭群里插进了一杆子,马上激起一阵喧哗,认识的不认识的纷纷将热切的目光倾注在他身上。
“陆皓明,471”。他的名字排在这黄榜的前列。
而皓明看上去却很平静,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其实,此刻,他内心里的潮水一浪涌过一浪,他的眼前早已变得有点模糊,他的胸腔里充塞的不知道是激动还是酸涩。
村子里还是那么奥热奥热的,不透一丝风儿。街前巷尾,树下院落里,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坐满了乘凉的人,因为今天发榜,大家都在议论着今年“金榜题名”的事儿。陆皓明一走进巷道,本来想瘸摸着溜回家,却被一个自家兄弟一把抓住搂了过来,一帮伙伴们亲热地拥着他,像拥着一位衣锦还乡的状元郎。那些年老的长者,指着陆皓明远去的背影,一遍遍训导着自己不成器的子女。
一向冷清的门庭,这会儿喧闹如市。父亲黝黑瘦削的脸上此刻也充满了笑容,迎接着来来往往的乡邻。他们一看见皓明,就像迎接凯旋的将军,一齐高兴地叫了起来。要知道,这是他们村第一位经过“皇榜”钦定的“举人”。若在过去,是要被称作“老爷”的。
等待,接下来是难奈的等待……
这年暑假,对于陆皓明家,是一边欢喜一边忧。喜自不必说,上村下院,已经沸腾了一个山乡;忧,这盘缠从何而来?据说,要坐汽车,搭火车,到很远的地方,而且一年才能回来一次,要花费很多很多的钱,这对于连火车也没有见过的山里人,简直是在听一个遥远而美丽的“天方夜谭”。家里人割条编筐,挖药砍柴,乡里亲戚,山里伙伴,也都在挤兑着,赞助一点。这时刻,他们的感情是朴实的、淳厚的,就象他们身上穿的黄土布衫那样厚道,那样实在。他们各自尽着最大的努力,帮扶他们全村人的骄傲——这个明日里就可峨冠博带,为他们山村带来希望的“举人”,这是祖上的荫功,也是全乡的一种荣耀!
然而,他们忧虑的,不应当是经费,谁叫他们是闭塞的山里人呢?!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憨厚的山里人,他们天真地想着,他们的状元郎,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国家政府发布的消息还能变卦?
当远处的不少同学纷纷接到“连甲黄贴”,甚至有的已经赶赴高等学府的时候,他们才有点惊慌。九月五日,爷儿俩跑到县招生办去看个究竟。
“统配未录!”四个字将陆皓明与其它七位够分数的同学放在了铁皮柜一个阴暗的角落。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明白,空旷的山野里,回荡着陆皓明狂怒的吼声。
村里人也不似先前那么热情,相互问起,只是悲哀的摇摇头,充满了疑惑,充满了无奈。

04


“国庆”过了,寒露过了,天气也渐渐变得寒冷,远走高飞的早已远走高飞,重新回炉的业已重新回炉。陆皓明依然每天割着藤条编着萝筐,赚着毛毛币。由于营养不良而略显菜色的脸膛被晒得黝黑黝黑,全然没有青春少年的那般光华红晕,他变得更加沉默,甚至给人有点痴呆的感觉,有时一连几天和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劲地挖地,卖力地砍柴。困了,破衫儿随地一铺,斜身靠在山坡上,仰头望着迷茫的天,陷入一片苦闷的沉思之中……
“算球了,山旮旯也饿不死人。”父亲不忍看见儿子整天愁眉苦脸,死气沉沉,他吧嗒着旱烟管,在儿子身边坐了很长时间,鼓足勇气似地冒了一句,想劝慰一下犟死牛的儿子!
每逢歇工在家,母亲总是悄悄地打上温热的洗脚水,做了可口的饭菜,然后又悄悄地退出。她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她在心里一千遍地诅咒那些挨刀的什么“招生办”。你不录了也罢,为啥闪失得我娃这么难过!她希望儿子再去补习。“馍不熟只怕气不圆”,为的是争一口气。可是,钱呢?她一个妇道人家!然而,她绝不是一般的妇道人家。一个女人的果敢和刚毅,往往在最艰难的时候就得到了体现。晚上,她和老伴商量,哪怕砸锅卖铁、脱了裤子当袄穿,也要供娃娃再试一次,只要他能站得起来。
而此时的陆皓明,各种苦辣酸甜咸的滋味,使他处在非常痛苦和极度矛盾的煎熬之中,父亲一天比一天老了,风湿性关节炎每逢阴雨天便折磨得他在床上直打滚,不停地呻吟,可每天还得瘸着一条腿上山下地,挑水劈柴。母亲的头发已经开始灰白,白内障使得本来就有点近视的眼睛近乎失明。他们理解儿子的心情,没有重话指教过他一句,吃饭睡觉干活总是由着他。尽管自己一回到家里,总是努力地干这干那,可总是赎补不了心里的那一份愧疚。弟妹早已到了上学的年龄。整天还是跟着爹妈在山里摔打,而自己已经二十大几的小伙子了,不能为他们减轻一份负担,还要靠他们来养活。原指望今年能够高中,为家人带来一点安慰,带来一点希望,改变一下这狼狈的境况,可是……唉!现在,务农吧,别说呆在山里实在没有想望,就是在他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甘心啊。那外面的大千世界,他透过窗口才看了那么一点点,狂傲的心就再也不能安宁,不能平静。——不,他要出去,他要再来一次较量,一次破釜沉舟的较量!
“未预选上的,150元;……录而未走的,50元。”按档次,补习收费,他算最低的了——老校长给他破例免了学费。
这次,他玩命了,就像一条被激怒了的北方的狼。他恨不得将钢铁咬得喀嚓、喀嚓响,他抱怨自己上次考得太低,要是够得上重点院校,也许就不至于被漏掉。

05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正遇顶头风。”好不容易熬到预选。一天下午,本来就羸弱多病的母亲,由于营养不良,积劳成疾,被人用架子车送到镇上医院。押金需要八百元。天哪!让他们上哪儿去弄这笔天文数字的钱。莫说八百,就是八十,还装在别人的腰包里。把他们全部的家当拍卖了,也不过百十元。眼看老伴昏迷不醒,身子在痛苦地扭曲着,挣扎着,陆老汉使劲地拉住大夫的衣服,急得鼻涕眼泪搅成了一把,就差点给他们跪在地上……
“这儿不是慈善机构,必须先付钱!”年轻、漂亮的护士甩了下波浪型的披肩发,丢下两句冷冰冰的话语,飘然而去。
皓明的心在焦灼般地煎熬,皓明的牙齿在喀嘣嘣地作响,他恨不得一把揪住护士的白大褂,挥手给她一拳。可看一眼呻吟不成声的母亲,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后来,在表姨一位弟弟的帮助下,交了二百元暂且住下治疗。一个礼拜后,诊断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等于了死神的宣判。
皓明手里捏着报告单,头一下子变木了。这奇怪的听起来仿佛很遥远的病症,怎么和他的母亲能联系在一起。他心碎了,他绝望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守在医院的病房,母亲睡着了,他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一边又一边用脸摩挲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蜡黄的脸,和着眼泪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早晨,他的眼圈周围一片乌黑,头发乱蓬蓬地往上翘着。
扶着母亲的病车——不,扶着母亲的“灵柩”,他不知道是怎样跌跌绊绊,踉踉跄跄到家的。
接连六七天,他守在母亲的身旁,没眨一眼。他将母亲瘦削、冰冷的脸颊紧贴着自己的腮帮,似乎只有这样,心理上才能熨贴一点。然而,那又怎能奈何得了这生离死别,揪肚断肠的哀伤?他的脸色灰蒙蒙的,像是布满了一层尘垢,头发如一把野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让人看一眼都感到酸涩。他和父亲变卖着所有能值点钱的东西,为的是让母亲能有一身像样的老衣,有一口薄薄的棺材。母亲一辈子没有穿过一件好衣裳,现在就剩下这最后一次出门了,不像样点,左邻右舍、上村下院的人笑话,他的心里一辈子也不得安宁。他默默地用眼泪承受着离亲的伤痛和生活的磨难,当然,所有的这些也在煅铸着他的性格,他的意志!到后来,他心存的,已不再仅仅是哀伤和木然,而是一方面清楚的安排着一项项该办的事儿,一方面再千方百计为母亲继续治疗,甚至包括请来巫婆神汉,他不想放过任何一线希望。
眼看着预选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灾难,简直要到崩溃的边缘。——父亲这几天已经被折腾得连自个儿都有点顾不住了。可怜的两个弟弟和小妹守在母亲的身旁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而母亲,善良的母亲啊!她几次昏厥过去,这不仅仅是因为病痛,更多的是心碎,她精神的防线彻底垮了,她不忍心看着因自己而给这个家庭带来一场这么大的灾难。她想一闭眼睛就撒手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令人心碎的一切,那时候,一切的一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不能啊!可怜的老伴,谁为他做一口熟饭,补一片补钉?更让她揪心的是,眼前的几个儿女,别说成家,他们一个个还都未成人哪!最小的阳阳这几天总是在梦里喊妈妈,醒来时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被人夺走似的。
短短的一个多月,陆皓明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成熟和坚强,他沉着地干他该干的事情,这多少给家人带来了一些安慰和依靠。他决定退学了,他决心揽起这个烂摊子,勇敢地挑起这份责任,将家庭拖出艰难的低谷!
然而,不知是误诊还是大限未到,母亲经过一个多月的挣扎和折磨,竟奇迹般地活转过来了,但却再也动弹不起来,永远躺在了床上。
陆老汉一看老伴有救了,就像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突然闻到一股沁鼻的油香,“蹦”地一步跳起来,胳膊腿也不喊痒不叫疼,勤快地忙前忙后。阳阳和姐姐也恢复了孩童的顽皮和活泼,欢快地变着法子逗妈妈乐。而陆皓明,当家里的一切刚刚有所转机,那不灭的信念又在心中熊熊燃烧!
他不相信,他拗不过命运的摆布!
又匆匆忙忙复习了一个月,仓仓促促踏进了考场。
如果说,上次仅仅凭着他雄厚的实力,那么,这次又添进了他顽强的意志,陆皓明临场发挥出奇的好,他再一次取得了成功。
“陆皓明,480分。”
事实也教人学乖了,变得聪明了。
分数公布的第三天,天刚麻麻亮,陆皓明爷儿俩提着一筐凑来的买来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鸡蛋,肩膀上扛着一袋上好的面粉,他们实在想不出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抄小路直奔县城。八十里山路爷儿俩走了四五个小时,加上几十斤重的东西,陆皓明走地满脸通红,口干舌燥;老父亲浑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他在路旁折了一根树枝当作拐杖,多少减轻了一点腿上的压力。赶到城里,已是农村吃晌午饭的时候,十一点多,城里人也准备下班,他们终于摸到教育局招生办。刚说明来意,里面一位头儿模样的人拉着长腔说:“还早着呢,回家等通知吧。”“这,这……” 父亲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将提着的东西使劲往前送。那头儿起初一愣,紧接着连人带东西把他们往出推,嘴里嚷着:“看你老实巴交的,怎么也学会这一套了?”父子俩被推搡着往出退,一不小心脚底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哗!”父亲手里立马有许多蛋黄蛋青的东西流了出来。父亲稳住脚跟,急忙用手去揽,陆皓明一把将肩上的面粉放在地上,搂住父亲大声喊道:“咱回吧,这学咱不上了!”父亲难为情的说:“瓜娃,这是你说气话的地方?”里面有几个人也出来帮忙将他们劝走。
一个黑答糊涂的山汉,别说那不值钱的东西会污了人家的清白,即使揣着票子,又能找到谁家的前门后门呢?又有谁,肯为了他的百十元钱而求爷爷告奶奶呢?
谁知道,人生,再一次捉弄了这个不相信命运的农家山汉。

06


“此山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多少个晚上,皓明躺在村后的山坡上眼望星空,痛苦地思索,抉择着脚下的路。起伏的群山,赤贫的黄土,依山聚村,逐沟住人,全村百十户人家,稀稀落落散布在几条山沟沟,有的近在咫尺门户相望,要串个门却得翻几道道山梁转几个个山峁。瘠薄的土地,稀疏的庄稼,靠天吃饭,天幸了多收天怒了多怨。一年四季,除了夏天还有一点茂盛的葱绿,众多的时候裸露给人们的都是炎炎的赤黄和干干的荆棘。
要说商业营生,大的买卖山里人从未曾想望过,小打小闹么,前山的石头后山的煤,你尽管去卖,可那是怎样的差事怎样的路哟,一天到晚黑不溜鳅不像个人样子不说,提心吊胆满山的石碴子路,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连人带车滚到山沟,全好的尸首恐怕也找不见。精明的小伙子走南闯北,说是讨饭都比呆在这山沟里强。俊俏的不俊俏的女子都纷纷嫁到山外,哪怕在另一方水土给人家当牛做马,也不在这穷地方上山下坡。和陆皓明一起穿开裆裤玩耍长大的后生们,好的歹的,凑凑合合,已经有一半做起了“男人”抱上了娃娃。而他,提亲的也不少,但一踏进他的家门——确切地说,是几根棍子扎起来的柴扉,劲头就吓跑了一半,老父亲面对着儿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儿子望一眼两鬓斑白的父亲羞颜无奈。人啊,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脸面出于人前入于人后呢?不过,人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够忍受不能够吞咽的呢?也有只看人品学识不看家道贫富的开放女子,可陆皓明那一幅世外异人的形象,早把人家拒于千里之外。
皓明自己想过吗?皓明也是人,也有人的七情六欲,他偷偷地爱过一个女子,并痴痴地恋了人家好长时间。但是,如此狼狈的境地、孤独自卑的心理使他常常为自己的这种念头感到可耻而自责,甚至觉得有点荒唐而可笑。他努力地想不屑于那些漂亮的姑娘、潇洒的小伙,但努力的结果使他变得更加地羡慕和嫉妒,变地更加的自卑和自傲。在性情方面,他的内心比外貌变得更加的老气横秋。但陆皓明毕竟是陆皓明,他心底深处所有的疯狂波澜、情恨恩怨使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和冷漠,好象隔岸观看一场遥远的和他毫不相干的魔术把戏,这使得正常的思维很难理解,更不敢和什么花的季节爱的浪漫相提并论,因为那不啻于拿一个落满风尘的历史古玩和一个花枝招展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佳人来一并观赏。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把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给人看,把人类最圣洁的情感扭曲得七折八歪更让人心寒呢?——他将乞丐、疯子甚至痴呆者也皆有的最美好的东西含泪掩埋,在情感的记忆上留下一片苍白、一团麻木,好似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拖着疲惫的身躯,踯躅独行在一片莽莽荒原,没有阳光没有绿色,只有决心走出荒原的一点点脆弱的信念,他要抗争!他要拼搏!他要活得象一个人!

07


这年十月,收罢秋,种完麦子,扛起破行李卷,陆皓明随着临村一个黑包工头,开进了远离家乡的豹子窝的一片深山密林之中。
这是一片浩瀚的林海,地处西北—东南蜿蜒交叉的两条大山脉之间,每年秋天,当树木叶落汁收,来自天南海北的民工便在山凹里搭起一片片棚子,开始伐木,用的依然是最原始的刀锯斧刨,危险性很大,伤了残了甚至死了每年冬天都在所难免。这里树老林深,面向阴坡站在山顶的高处往下看,整个沟壑间蓊蓊郁郁,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重重深绿色的波涛。虽然时已深秋,那些钻天杨、桦树之类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然而众多的松柏在浓浓秋色的衬托下却似乎变得更加地苍翠茂盛。钻在林子深处,若不是那遍地厚厚的落叶以及早早昏暗的天色,你根本意识不到这里时令的更替。
白天,皓明和一帮腰系草绳的青壮后生,砍林伐木,修建林场。对于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书房娃娃,虽不似娇惯的那般细皮嫩肉,可要干精壮小伙子都有点吃不消的活儿,其强度也就可想而知。那是怎样一种“享受”啊,搬木头时,人家两个人手一扬就轻轻扛走了,而他抬着抬着,腰压得直往下弯,眼前冒着金星,头上淌着虚汗,双腿直打颤儿,每每几欲跌倒,弄得许多人都不愿和他搭伙。而生性要强的他,总是倔强地支撑着,不肯求告他人。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坐下去,十根鞭子抽也不想站起来。可混人家的饭就得跟人家干,谁让你不投生在富贵高干之家而偏来这鸡埘狗窝的寒门?陆皓明从来没有这样抱怨过,也压根儿没有这样想过,他宁愿在黑夜里把眼泪往肚里咽在白天里也笑着对人。他在心底里鄙视甚至仇视那些依靠父母关系而洋洋自得的公子哥儿,在某种程度上,这儿除了活计有点撑不住而外,他在思想上反而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轻松,也隐隐感到一份实在和自豪,因为他自己能够自食其力,能够用自己的臂膀为家人撑起一方萌凉的天空,而不再依靠父母的血汗去过那种寄生的生活,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开饭了,别人抄着饭碗前拥后挤,大呼小叫,总是嫌菜少了嫌饭不够。陆皓明每次都是等到最后,等人家盛完了才瘸摸过去剩多少吃多少。除了白菜就是土豆,偶尔有点改善,端出来的,就像给牲口拌草似的老冬瓜和萝卜片儿。据伙夫说,这还是从几百里之外的地方经过长途跋涉拉上来的稀罕之物,好在主食还可以,能让人添饱肚子。住的是湿木棍子和木板儿搭起来的简易帐蓬,一个长通铺胡乱地挤塞着十几个人,里面脚臭、汗臭、烟臭和着腐菜的腥气味儿,已辨不出个香臭咸浊。
晚上,这里是一群精力勃发而又充满“饥饿”的雄性的世界,唯一开心的,便是他们最叫人兴奋的永不生厌的话题:女人,打架。赤裸裸、带有野性的狂燥,在戏谑着、笑骂着,甚至,也有挽起袖子操起板凳的……
这里的山野,性情非常古怪,特别是晚上,奇冷!后半夜,两个人抱在一块儿还冻得要命,篷子好像没有任何的遮拦,被子也似乎丝毫不起作用。皓明本来就是山里伢子,山的脾性山的喜好,他早已是了若知己。可这儿的深山全然不如家乡的山那般温和,好像专门欺侮这些外地的生客。阴森惊悸!一会儿北风挟着松涛,似排山倒海,一会儿啸声怪唳,不知是野兽还是妖魔,把身子挤在人堆里也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这年的冬天一直干冷,等过了四九,天气灰蒙蒙了几天,云层似乎也越压越低,这天晚上,悄没声息的一场大雪,将整个山野覆盖。下了雪,人 们就像那些野兽,也少了出没。山坳里的住户举家围着火炉子,烧着土豆烤着地瓜,殷实的人家,还能温上一壶酒,拥着不知什么毛做成的老皮袄暖和地打瞌睡。而这些林场工人,不得不呵着粗粗的白气,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奔波在冰天雪地里,伐木积料。淹没在山凹深处的几间简易工棚就是他们的家,那儿虽然没有老婆、孩子的天伦之乐,但在这人如蚂蚁般瘦小的深山丛林中,也算得上一个很不错的安乐窝。
大雪下过,天气骤然变得暴戾,冷酷的山风挟着雪沫子,任意恣肆戏弄着他们。皓明只有一身破棉袄抵冬。每天早晨,从暖和的工棚房里出来,一遇强劲的啸风,禁不住打几个寒噤,牙齿咯嘣嘣直打颤,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感冒,陆皓明发起了高烧,一天一夜处在昏昏迷迷之中,还不时地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胡话。山里人给的草药儿一点也不管用,包工头慌忙给他结了帐,派人把他送下山……
回到家,母亲摸了半天才摸出孩子一个人样来。母亲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眼泪,深陷下去的,只是两个黑咚咚的窟窿……
病情刚见好转,他又回到了学校。
可怜的小伙子,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一条道上不走人,你难道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成?

08


然而,学校并不是可以自由出入的贸易市场。
学费,60元钱的学费就像一只凶恶的拦路虎横陈在陆皓明的面前。
没奈何,父亲领着陆皓明找了一趟学校的总务处长,一个低矮的胖子,据说是陆皓明爷爷外家的一位远房亲戚,按辈分陆皓明叫他哥哥。在总务处长宿舍门口的雪地里站了五六分钟,这位胖子并没有让他们进屋坐一坐的迹象,只是简单地听完事情的原委,说:“这事儿确实难办,学校有学校的规矩,都像你们这样说说就能行的话,学校早已经关门了。”然后摊开他厚厚的胖胖的双手,一脸的同情一脸的无奈。父亲站在那儿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好象为自己明知故犯的错误而不安。陆皓明的心里恨恨地,我要是有钱何必让父亲在你面前做孙子。
爷儿俩相跟着走出校门,父亲枯黄的脸上布满了戚容,佝偻着腰,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头上的白羊肚手巾已经被汗水浸漕得变成了灰黑色。陆皓明跟在父亲的后边走了大约二里多路,心里提不起半点气儿。父亲是一位老实巴脚的农民,他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一句体己的话,哪怕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但陆皓明分明感到了父亲无言的背后更大更深的痛楚。他紧赶几步,走到父亲的前面说:“达,你先走吧,我再想想办法。”陆皓明实在抵制不住念书的诱惑,而又不愿看到年过半百的父亲低三下四地作孙子去求拜别人。他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去解决自己的事情。
上课了,校园里除了偶尔哪个教室里传来一阵阵领读英语的声音之外,整个操场里一片静寂,只有未曾消融完的积雪踩在脚底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陆皓明一个人拿着书本躲在东北角的树林里大声地朗读着,一会儿是英语一会儿换历史,好在文科的课程大多是靠阅读和记忆的。
晚自习时,陆皓明捧着书本和作业蹩在校长的窗门外边,借着窗台就着灯光,完成当天老师布置给同学们的测试题和作业。学校熄灯时,他再回到校外和别的同学合租的民房里,四个人一个土炕,每个人每月三元钱,煤油灯自备,只是晚上睡觉前或者早晨穿衣服时点上一阵子,蜡烛是很少买的,那对于陆皓明来说几近于奢侈品。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月,校长出出入入只是间或将他看一眼,并没有任何的反应,尽管陆皓明已经怯生生地向校长陈述过三次自己的实际情况和迫切愿望,恳望校长的眼神近乎于乞求,乞求校长的开恩乞求校长的慈悲。但校长的脸上总是冷冰冰的,好象这世上的每个人都白吃了他大蒸馍不给钱似的。校长在冬天里总是头上戴一顶绵绵的火车头军帽,穿一件外面是布料里边不知是什么毛的大衣,脚上蹬一双军用棉皮鞋,踩在地上发出铿铿的声响,无形中增加了几份威严和气势。陆皓明的脸上已经冻起了黑黑的几个疙瘩,耳轮上的血痂掉了结,结了再掉,根本不敢用手去碰,手上的皮肤冻得就像脱了皮的热红萝卜,脚上的冻疮痒得他不停地用一只脚去搓另一只脚。
一天晚上,已经十点多钟,外面渐渐又刮起了嗖嗖的西北风,陆皓明想作完最后一道数学题再走。这时候,“吱呀”一声,校长客客气气地将几位客人送出房门,又呵呵地陪着笑声向前送出去很长一段距离,几位客人好象没有任何反应,只管低着头向前走他们的路,似乎生怕脚下的冰岔子路面给摔倒了。
不一会,“噔噔”的脚步声渐走渐响,终于在陆皓明的身后停下。
“滚!你怎么还不滚?”一声怒吼在陆皓明的身后砸响,他转过身,惊谔得半天张不开口,只见校长满脸怒气,指着他的鼻子在大声地叫骂着。
“我……” 陆皓明不知道是刚才的客人惹校长生这么大的气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引起校长发这么大的火,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滚!别整天戳在这儿。你他妈的……”校长的唾沫星子飞溅着,骂出的话语就象叫街的泼妇,他挥手指着校门外的路,看样子恨不得要上来揍他。
和校长并排住在一起的许多老师纷纷走出来,不知道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位老师看见校长动了怒,也上前大声地呵斥陆皓明,好象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静静地,定定地,陆皓明痴痴地看着校长看着老师,看着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向外吐出一连串或指责或辱骂的话,他的脑子已经变得一片空白,没有生气没有羞辱,什么感觉都没有。这时候,一个戴眼睛的中年老师走过来,默默地帮他收拾起书本,然后推着他向门外走,就象推着一根木头。
推出校门,看门的卢师很快将大门关上,然后用一根铁链子在里边喀嚓将门上了锁。
痴痴地,陆皓明痴痴地站着,好象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约过了三五分钟,他才渐渐清醒过来。半个多月的委屈就象火山找到了爆发口,他“嗷嗷”地长叫起来,眼前冒着火星子,浑身的器官都已经发了麻,他只觉得体内有什么浑浊的东西在汹涌,就象一股急剧膨胀的气流在体内四处乱窜,搅扰得他已经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任何行为,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加速地向无人的大街上飞奔、飞奔,嘴里含混不清地嚎叫着,自己也不知道在嚎叫些什么,就像一头在荒原上疾速狂奔的受伤的孤独的野狼。他的脑海中来回只闪现着一个念头,找一件什么东西狠狠地捅开自己的胸口或者敲开校长的脑袋,让那张丑陋的嘴巴再也无法张开。找了半天,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一根什么树的粗杈子,三两下踹掉旁枝,就变成一根枝枝丫丫的棍子,他抄在手里,没头没脑地向学校奔去,他仿佛已经看到校长那颗肥硕的脑袋在他的棍子下变成了一堆肉酱……
学校的大门紧锁着,陆皓明将棍子从门缝里扔了进去,然后就像猴子一样手脚攀缘爬上了那副高高的大铁门,脚下发出“哐镗、哐镗”的声响,在深夜的冷风中就像火车轮子撞击铁轨的声音。爬上去,跳下来,脚刚刚落地,就被一双粗糙的大手在背后使劲箍住了腰。
“娃呀!不敢胡来,不敢胡来!”看门的卢师斜披着上衣,光着一颗圆圆的脑袋低沉而急促地喊着。
“哇……哇!” 陆皓明拼尽全身的力气嚎叫着、挣扎着。那瘦削的老头哪里是他的对手,更何况此时的陆皓明已经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暴怒的雄狮。
“蒋老师!蒋老师!”眼看着陆皓明快要挣脱,卢师失声地呼叫起来。
门房旁边住着一位搞体育的蒋老师,年方三十岁左右,膀大腰圆。他冲出房门,一拳砸在陆皓明的头上,然后操起地上的棍子劈头盖脸地向他敲将下去,直到陆皓明已经没有半点反抗和挣扎的力气。
卢师急忙蹲下身子,用手指放在陆皓明的鼻翼下测了测。过了一会,躺在地上的陆皓明稍微动了动。两个人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就像抬一头将要开膛的死猪一样,将陆皓明抬起来扔在学校的门外。
当陆皓明醒转过来时,天上已经沸沸扬扬飘起了雪花,他浑身疼痛得没有一点力气,头上两个隆起的大苞火烧火燎,上身的棉衣破了许多处口子,用手一摸能摸见绵绵的花套子。他坐在地上,雪花飘落在脸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很是舒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感到冷,冷得骨子里都有点发麻,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摸向自己租住的民房……

09


春节过后,家里人东拼西凑,替他在另外一所学校交了学费报了名。
过了清明,走了麦罢,时间又迈进了黑色的七月。
“若行,就走!不中,拉倒!”嘴里虽然这么轻松地说着,心里却在咬牙切齿,似乎要将眼前这无尽的群山撕开一个豁口,要将脚下这广阔的厚土碾成齑粉。
赶考的那天,母亲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粗布手帕,小心翼翼地抖开,那是压得平平展展的八块钱——皓明知道,那是给母亲抓药的钱!
“娃,装好,考罢了,在街上买两个油糕,或者吃一碗葱花哨子面。”皓明的嘴张了张,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再要强的性格,再倔强的脾气,又能怎么样呢?
“哥,这是我和阳阳他们卖知了壳的钱。”十五岁的妹妹从里屋拿出一个烂纸包,手里托着一堆皱巴巴的毛毛币,总共七元六毛五分钱!旁边站着十几岁的两个小弟弟,他们都眨巴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顽皮而得意的瞅着他。七元六毛五分钱!这需要几老笼知了壳啊!他仿佛看到了三个小毛孩,一清早拖着鼻涕,撑着长长的竹竿拨拉着草丛、戳点着树枝,寻觅捡拾那干黄干黄的知了壳。这是他们多少个起早贪黑的汗水钱呀!他记得,去年过春节,妹妹一直看着二叔家小红头上一朵粉色的蝴蝶结而羡慕不已。
皓明的心在震颤,手在发抖,漠然的脸色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所曲化,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抱住弟弟妹妹,任凭泪如雨下,心里翻滚过一道道汹涌的波涛……
“等着哥哥的好消息!”他重重地按了一下他们的肩膀,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紧张的三天考试终于结束。出了考场,他一把将布袋里的复习题和书本扔得远远的,然后长舒一口气,一切皆已定型,胜败听天由命:“最后一战!”
其时正值午饭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街。一群一群或喜或悲的考生,叽叽喳喳拥向考场附近的几家西瓜摊、汽水店。皓明按了按口袋里的钱,蓬蓬的还在,他在对面那家茶水摊上要了一大碗白开水,一口气仰脖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弄得那卖茶老太婆惊谔地看了老半天。
回到家里,他竟忘记自己还曾参加过万人角逐的大考。
他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在家里逗留,只想找一个远远的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发泄他多余的精力和郁闷。就这样,他背负起家里一屁股烂帐,还有那颗疲惫受伤的心,再一次随着建筑包工队,扎进了茫茫的大新疆。

10


一纸南开大学的通知书,曲里拐弯才把他找了回来。
其时,山村里早已得到喜报,村队长组织一帮年轻人杀了一头猪,皓明家的门前放了好几串鞭炮,过年似地热闹了一天。毕竟,这是多少年来他们村里出的第一个“状元郎”!
而他的父母,好半天还没有从“睡梦”中醒转过来——他们的儿子已经成了“大学生”?!那个尊贵而神圣的徽号,那样的遥不可期,难道顷刻间就属于他儿子的了?然而,手里的通知书是实实在在的。不错,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面还盖着红彤彤的南开大学的校印。噢!这就是我儿子近乎用生命换来的一页薄薄的纸片儿,也是一家人用眼泪和血汗凝结成的希望么?!尽管,上面的字他们一个都不认得,但他们颠倒过来颠倒过去,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都要仔细,看着看着,忽然间就痛哭流涕,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儿子……
“皓明考上大学啦!”消息就像一阵风吹遍了三乡四邻。要好的村里亲友你五块他三块,纷纷解囊相助。那些小脚没牙的老太婆,包上几个荷包蛋,拉着皓明娘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和皓明父亲一般一朋的老头们,老成持重地说上一番实实在在的劝勉话,然后美滋滋地吸上一锅子老旱烟,乐呵呵地走了。
晚上,村队长揣了厚厚的一叠票子,约摸三四百元,红光满面地走进皓明家,盘腿往门前的青石板上一坐,说这是村支部给予皓明的关怀,希望他好好学习,当了大官为村里人争气。接着天南海北谝了老半天,直到又来了几个客人,才磕了烟灰抹了嘴巴而去。
自己挣的别人给的,一共九百五拾元,皓明将一部分悄悄还了帐——人家在困难处接济了咱,咱不能因自己的事而耽误了人家。一部分留在家里,他知道,自己走后破破烂烂的家里更需要钱。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一家老小将怎样生活,他为此没少在暗夜里流泪。多少次在辗转反侧中悄悄起了床,看看熟睡的弟弟妹妹,听着隔壁传来的不断的咳嗽声,他心海悸悸,眼前茫茫……
十五镇上赶集,在姨妈的再三督促和操办下,给皓明做了一身象样的衣裳。说是新的,其实不过是比山里人的粗布衣裳略强一点的“的确良布”,别说到天津,就是在县城里也早已被淘汰。就这,陆皓明穿在身上还感到热燥的,不自在。他从来都是母亲或姨妈拼凑着给他补纳。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裁缝店,他还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启程那天,村队长用手扶拖拉机把他送到县城。等买完车票,身上也只剩下四十五元钱。他没有吱声,在他看来,这些就足够了,他不需要那么多钱(陆皓明尚不知道进了南开的大门还需要过多少道关,收多少个费。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些将给他带来多么难堪的境遇和未曾料及的尴尬后果。这是后话。)这几年的颠沛流离使他相信,只要有一双手,不论到了哪儿他都不会给饿着。
就这样,陆皓明怀揣四十五元的经费,登上开往天津的列车……
望着窗外一排排倒过去又迎上来的树木、村庄,他的心里弥漫起一种深深的依恋难舍之情,而没有丝毫上名牌大学的欢快和兴奋。他只是预感到,一种更为激烈更为残酷的大战在前面等着他——过去,那只是生活上的温饱,只要肯吃苦,手脚勤快,就能挣一口饭裹腹充饥,赚一片布蔽体御寒;而现在,虽说捧了公家的饭碗成了公家的人,吃的穿的不再发愁,但是,放在一个体面的位置若没有体面的内涵没有体面的本事,那样虚骄而窝囊地活着,那将让人更加难以忍受。不过,陆浩明的心里很坦然,也很自信,就象当初自信今天会这样潇潇洒洒地走出大山一样,他相信:“明天早晨,太阳又会升腾!!”
陆皓明的思绪掠过眼前的草木山川,飞得很远很远,而远方,又有什么命运在等着他,凄风苦雨抑或艳阳丽日……

1992年5月于延安


后记:

这篇纪实性小说只是叙述了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历尽磨难和艰辛,最后终于考上大学的简单故事。其本身的社会意义似乎远不如一位企业家经营万贯资产而令人们关注,但它赞美弘扬的是一种精神,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正如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它只是记叙了一个濒临绝境的人和一条病得奄奄一息的狼,为了生存而相互猎取对方并挣扎搏斗的故事。但它所称颂传扬的那种“热爱生命”的信念,永远鼓舞着千千万万不论是在病榻上,还是在困境中甚至于平常度日的人们,为了美好的生命(生活)而永不停息地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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