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两头牲口

两头牲口
文/鱼羊儿

农村土地责任制后不久，家里曾经先后务过两头牲口，一头驴，一头牛。

那时父亲大病初愈，不能干重体力活，兄妹们均未成年，正在读书，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已经不能下地，家里的十四、五亩责任田，靠母亲一个人肯定是耕种不过来的，何况它还有一家老少的吃饭、穿衣以及种种家务。生产队用抓阄的办法分配牲口，父亲的手气不好，抓空了。最后只能托人到处打听买牲口。那时的牲口既金贵又紧缺，周边各村也很少有卖牲口的。但十几亩责任田等着耕种，农时不等人啊。后来又经几番周折，父亲终于在铜川地界牵回一头驴来。

那是一头老驴，身材既小又瘦，常常无精打采。身上的皮毛毫无光泽，任你怎么打扫梳理，也没有顺溜过，更严重的是它的两眼混浊无光，眼角下脏兮兮的，惹得苍蝇蚊子乱飞一起。父亲把家里厦房下一间半的厅房腾出来半间，在厅房的柱子和卧房的山墙间筑了驴槽，算是这头驴的圈舍。白天驴吃草或者夜间卧槽歇息，就在驴槽边上横上一根长椽，把驴圈和厅房隔开。家里也是实在没有其他的地方了。

自打这头驴牵回来，我的心里从来没欢喜过。我原以为家里会有一头让人趾高气扬的大牲口，牵着它在人面前经过时，它会打着响亮的响鼻，或者一边“哒哒”地慢跑者，一边仰着脖子“嗷嗷”地叫唤上一阵子。后来才知道，这样的牲口，家里根本买不起，就像我现在买不起宝马奔驰一样。就当时家里的境况，也只能买这样一头牲口了，像比亚迪的二手。我这才又百般怜爱起这头既丑又瘦的老驴来。

那年哥哥几分之差高考落榜，父亲根本没让他补习的意思，直接找熟人送到铜川的建筑工地学瓦工挣钱了。我在家里常常帮着父亲铡草打料，拌草饮水，拉土出圈，见天把驴牵进牵出务弄着。晚上的几槽草料很重要，马无夜草不肥，驴也一样。背着父亲，我总是在已经拌好的草料里再添几把麸皮或者玉米颗，心里就想把这头瘦驴喂得长一层膘，壮实一些。拴在外面时，总是不停地为它打理身上的草屑尘灰，梳理皮毛，盼它浑身闪亮起来。但这头驴的胃口很差，拌一槽料，总是吃一半剩一半，草料有时都拌成麦饭了，它还是吃不了多少。所以几个月下来，它的身体、毛色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到了暑假，我跟着父亲学习套着驴上地，一遍又一遍地去犁地、耱地，松土除草保墒，为着秋季好下种，明年会有个好收成。很快我就学会了套犁、扶犁，一沟挨着一沟犁地、回踅头，收工后回到家里卸犁。整个假期忙得不亦乐乎。但同时也发现这头驴，原来还是一头懒驴、奸驴。不管是犁地还是耱地，它总是懒得出力，拉着犁走走停停，像打瞌睡一样。尽着你怎样吆喝，它连理都不理你，狠下心来抽上它几鞭子，它才强打精神撅着屁股快速走上一出半来回，过一阵子又懒散起来。更让人生气的是，父亲在一边时还能强一点，若是我单独套着它去犁地，它倒会察言观色，欺负我声气稚嫩，势单力薄，整晌整晌地给我在地里耍奸溜滑，任凭我怎样吆喝打骂，它就是扭着屁股不肯出力；回踅头时，任你拉拽撇绳，它就是不动不回转；特别是每次朝村外方向犁地时，就好像要送它上屠宰场一样艰难；可是一旦回过踅头朝着回家方向犁地时，它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跟在后边几乎都扶不住犁了！一晌下来，地没犁多少，我倒被它折腾得比自己拉犁还累！父亲问时，我气得说：“这驴把我吆得连唾沫都没了，就是不走么！”

四舅是个务牲口的把式，他看着我家的老驴直发愁，说：“你家务的这头驴，草料一点儿也不省，农活却帮不了多少忙，又挣不来个外快，纯粹成了个负担么，不划算。”务一头牲口，其实真正用它的日子就是收麦种秋两季，其余时间就吊在槽头，割草呀拌料呀经管啊还得一个人专门伺候着。四舅家里务了一头乳牛，一样专人经管，但到了农忙时节，不但能把自家的十几亩地耕种好，还能在农忙时给别人耕种挣钱挣草料，一年到头，还能下个牛犊，卖四、五百元哩！于是父亲便和四舅商量着，明年他家的牛犊若是乳牛，就卖给我家，手头上有多钱先给多钱，余下的啥时间有了啥时间再还。四舅答应。于是，这头驴在我家第三年的秋种之后，父亲就将那它卖了。听说买驴的是屠宰场的，我心里很是不安了好一阵子！

第二年，四舅家的牛果然下了一头母牛犊，喂到三个月大的时候，给它扎了鼻圈，然后就牵到我家来了。看着它活蹦乱跳、膘肥体壮、铿锵有力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长满一岁，父亲就开始观察着准备到畜牧站给配牛犊，同时也开始调教着上地犁地了。这牛犊比那头老驴可欢实得多了，犁地对它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套到地里竟然是一路小跑。父亲担心我稳不住犁把儿，铧下得深了，把小牛给挣着了，就让我牵着牛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稳住扶着犁。这牛好像天生就是劳动的，一晌下来，耕作一二亩地就像玩一样。但我和父亲只让它耕七八分地，期间还要强牵住它歇息几回，不能让小牛喘粗气，不能让小牛身上见汗。和那头老驴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一家人对这头牛都是加倍呵护，草料管饱，精心务弄，全家人心里都在想着，要跟这头牛发家致富享幸福哩！

几个月后，这头牛已经调教出来了，我可以独自一人套着它犁地耱地了。一天后晌，我套着它在村子南边八亩海子埝畔下的长畛子地里犁地，犁得正起劲时，牛前方的地里突然冲出一只野兔，那牛一下子受惊了，撒开四蹄，斜马岔狂奔起来，我堤防不及，犁把脱手，狂奔的牛脚下牵绊着数条绳索，拉着倒地的犁铧，朝远方奔去，我一时就懵了，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停，四下里又没人，心里害怕得突突直跳，不知道那牛会奔跑到哪儿去，只担心锋利的话犁铧会伤到牛身上。一眨眼的功夫，那牛拉着犁就冲出一里多地，停那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惊魂未定地嚼着地上的草。我害怕它再受惊奔跑，一边“哞哞”地叫着安慰着它，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然后一把抓住它的缰绳，用手不断地抚摸着它前额。仔细检查一遍，还好，牛身上一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绳套犁铧一应齐全，这才放下心来。下午的地也不犁了，赶紧收工回家。

我给父亲叙说了后晌犁地时发生的意外，父亲虽然安慰着我，但眉头上却有了一层无法掩饰的隐忧。果然，十几天后，我家的牛就小产了。虽然罪责不全在我，但我却在很长时间里不能原谅自己。然后四舅就来了。几天后，四舅给我们家的牛又找了一个陌生的主人，把牛牵走了。四舅说：“牛的头一胎发生小产，以后怀孕后很容易流产的，这头牛不能再养了。”陌生人牵着牛走了，出巷道的时候，那牛回过头来，看着我们一家人“哞”地长叫了一声，母亲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此后，家里的劳力慢慢多了，就再也没有务过牲口。

2019.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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