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对劳动有他劳动的理念，对做人也有他做人的原则。刚正不阿、忠厚仗义，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些他并不懂得也讲不出来的字眼，却贯穿了他做人的一生。
父亲与罗文
文/姚远
当美国大兵罗文艰难地奔波在前往加西亚的送信途中时，我的父亲还没有出生，他虽然也生长在中国烽火连天的战乱年代，但闭塞落后的小山村委实也没有什么重要人物需要一个农民去送信；当罗文精神在太平洋彼岸，被一代一代总统、一批一批企业家大加赞赏，用来激励他的子民、员工为了强大帝国和垄断经济而努力奋斗时，我的父亲正在用结满老茧的双手，挥舞着镢头，在我们村的黄土高坡上为建设社会主义而无私奉献，他根本不知道，除了他古铜色的皮肤，在地球的另一边还有白得如笋瓜、黑得如锅底的洋人的存在。他曾经用他骑自行车到最远的古城西安一天打一个来回为生产队购买农机配件，整天只吃了随身携带的三个冷馍馍的故事训导了我多少年，却并不知道这个故事会与美国大兵罗文有什么关系。若干年后，当他的儿子与其他人一起，狂热地将罗文精神奉为典范而备加推崇和宣扬时，老父亲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将近二十年了。
这就是说，父亲一辈子与罗文无缘。
然而，即便他健在，即便他听得懂罗文的故事，他也会不以为然地视作平常，末了加上一句：“这本来就是你做事做人的本色。”
父亲一辈子没有什么知识没有什么文化，更讲不出多么深奥的道理，他只是以一个中国北方农民那朴素的人生价值观，指导着他的为人处事。他经常说，干活做事要凭良心。正是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良心”，指导和约束着他的行为规范，并传承着一种淳朴甚至有点原始生态的人生哲学。——刚刚解放之初，“打土豪，分田地”的东风席卷关中大地，我们地处偏僻的小山村也同样沐浴了党的光辉和雨露，我的父亲和他其他的农民兄弟一样无偿获得了耕种的土地，品尝着翻身得解放的喜悦，然而，他却并没有如其他农民兄弟对地主阶级那样的苦大仇深。在一次批斗会上，生产队干部让他站起来痛诉在地主东家的非人待遇。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满脸窘迫地站起来，口齿木讷地说着说着竟转到东家也省吃俭用，逢年过节还多给他多少麦子多少馍馍等等，气得村干部连声说下去下去。——原来，有家地主雇佣他打长工，一扛就是十多年，东家一直不肯放他走。每天天刚麻麻亮，当整个山村都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时，他早已经起了床，剁草喂牲口，担水扫庭院。当别人睡足了起床时，他已经扛着犁铧在地里转了几个来回。他喂养的牲口总是膘肥体壮，毛色透亮；他种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的长势好。什么时节种什么庄稼，怎样套种更合理经济，有时尽管自己更累一些更辛苦一些，但总能给东家带来更好的收成。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在东家那儿以很小的付出来获得更多的好处。他只是觉得，东家雇佣了你，你就有责任把事情干得更好，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借口。有一年培育红薯苗遇上了倒春寒，在当时比较原始落后的条件下，父亲愣是用他多年积累的丰富经验，在许多人都将红薯炕（注：育苗的土炕）废掉的情况下，他的东家的秧苗躲过了一劫。不料，就在临出苗的前两天晚上，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本来属于人力不可控制的天灾，但父亲披着一条麻袋，在风中雨中花了整整半个晚上的时间，用早已准备好的谷草捆子，将大部分秧苗保护了下来。第二天，当东家将滚烫的姜汤端到他同样滚烫的嘴唇边上时，也端走了他一颗更加忠厚为人的心。——作为那样文化层次的父亲，他虽然不可能明白地主阶级从他身上所榨取的剩余价值和利润，但他信奉“拿了别人的钱，就要好好干活”的朴素的做事做人的道理。
解放了，生产队大集体，经历了农村合作社、大跃进炼钢铁以及文化大革命等运动，原本朴实厚道的农民们，刚刚获得土地的激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大集体合作社那样的一种体制下，不少人也慢慢学会了磨洋工、混工分。在狂热的政治运动掩盖下，这样的“大锅饭”严重影响了他们生产积极性和创造性的发挥，但是，愚忠如一的父亲，怀着对牲畜、土地一样深厚的感情，怀着对“劳动创造财富”一样的信念，仍然很忠诚地将他的思想、热情、干劲，连同他那倾盆如雨的汗水，没黑没明地泼洒在脚下那片热腾腾的黄土地上，播种着希望，播种着收获，而并不去过问那片土地姓资姓社的问题，他只知道，只要好好出力干活，只要想法设法让玉米麦子丰收，让油菜棉花丰收，那日子就会一天天好起来，尽管他仍然一顿只能吃二、三两粗粮尚不如牛吃的饲料还要干如牛一样累的活。他只是忠实地履行着一个农民对土地的职责，履行着一个农民对职业的忠诚。——什么样的土质适合种什么庄稼，什么时节适宜种什么样的农作物，这些本应该生产队长去考虑的事情，他却随时提醒着领导。开明的人会心存感激不开明的人难免对他的越俎代庖心生厌烦。趁着农闲时修修水利，趁着工闲时拔拔地头的草，趁着雨闲时修修农具，他这些合理的不合理的考虑，不仅使自己难以清闲，有时客观上也有意无意地诱导或逼迫着队长催促别人一块去干，致使别人也难以休息，而他本人也并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好处。然而，他不愿错过了农种的季节荒芜了闲散的土地虚度了休闲的光阴，于是乎，尽管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开了荒地栽种了埝畔的树，而在生产队“大锅饭”的体制下，他那样一些“损人不利己”的言行总会招惹别人的埋怨和嫉恨。以至于，在半年或者一年的“先进”、“劳模”表彰时，大队里奖赏羊肉、猪肉泡馍，当那些善于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人，穿着讲究的衣裳，昂着头颅挺着腰板，腋下夹着碗筷骄傲地在巷道来回踱步的时候，母亲总是不停地数落和嘲讽他，而从来不苟言谈的他，只管涨红着脸、闷不吭声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他原本努力地干活、想尽办法地干好活，并不是想在年底去蹭一碗两碗羊肉泡馍，他的作为农民的本性使然，他的对待劳动精益求精的秉性使然。
对劳动有他劳动的理念，对做人也有他做人的原则。刚正不阿、忠厚仗义，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这些他并不懂得也讲不出来的字眼，却贯穿了他做人的一生。早年，一个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因参加国民党部队而受牵连，入狱前，他将一家老小托付于父亲。后来，即便自己生活的多么困顿，经历了多少坎坷与磨难，他始终没有辜负朋友的重托。他认为，朋友的委托是一种信任，对朋友的承诺是一种责任。事后，朋友感到大恩无以为报，竟要将孩子送于他以永结金兰。
而在子女的眼里，不知是苦难的生活过早地夺去了他的欢颜，还是坎坷的经历已经铸就了他的冷峻和坚毅，我们很少享受过父亲疼爱呵护的温情，也很少聆听过父亲循循善诱的教导。是的，他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样的水平，他承袭和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训。然而，却正是他对于劳动那种兢兢业业、不曾懈怠的态度，对于生活那种坚韧勇毅、默默承受的精神，对于朋友那种忠诚宽厚、重诺如山的仗义，甚至对于陌路人那种施以仁爱、不图回报的善心——正是这些身体力行的榜样力量，如同血液一样，潜移默化地灌输于我们工作生活、待人处事的日常行为习惯中。
我的父亲，他一生都在坚持不懈、年而复始地做着春耕夏收、秋播冬储的劳动，而且是那么的认真投入，那么想方设法地做得更好。当他以五十多岁的英年，早已病入膏肓而仍然在那块黄土地上苦巴巴地耕种时，当他从肩上卸下息工的犁耙，撂下未经世事、悲天怆地的家小而撒手人寰时，十里八乡的人说：“唉！一条老牛，倒卧在了犁沟。”
是的，一条忠于土地、忠于职守的老牛，倒卧在了犁沟。
多少年后，当我读到“吃苦耐劳，富有奉献精神”的企业用人标准，当我领会“忠诚、敬业、服从、信用”的罗文精神，我就想到了我的父亲，一个终生都在“送信”的罗文式的父亲，一个并不懂得什么人生观价值观却一辈子都在践诺践行的罗文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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