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执著
文/牧童
在南方这座城市里,深冬的黎明来得很晚,很慢。“云外一声鸡”已不常听到了。每日报晓的是附近绿化带一群无名的鸟儿。日出前,它们就准时地、迫不及待地歌唱,宣告新一天来临。凌晨五点半左右,夜幕依然低垂,残月还未沉去,却已传来一两声短促清脆的“啾啾”,或许是群鸟的头领傲然独啼。六点过后,有几只勇敢的“小跟班”也尝试着来了点颤音,在“首领”的默许下,互相壮胆,前者呼,后者应。约摸再过半小时,“大合唱”才真正开始,没有整齐的强弱节拍,更无统一的八度音阶,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有一种别样的和谐,纯真……此时东方才微微泛白。
今日遇上寒流,一向准时的鸟儿似乎只恋老巢,只求酣睡。隐约一声“唧”(梦话?),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平静。窗帘后隐隐地透进微光。拨开窗帘一看,呵!一片雨雾迷漫。那昂首耸立的写字楼周围,云雾簇拥,只有八楼以下的楼层还可依稀辨认。路面上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哧——”,腾腾雾气中似有一黄灯在闪烁,若隐若现——定睛一看,是一辆接送学生的校巴,停靠在绿化带对面的公交亭。车灯继续闪烁,树丛里传来颤音,突然间——一只白鸟在绿叶中一跃而起,擦着行道树的枝丫,随后在空中稳稳地移着。摆动的翅膀拂过校车黄色的车顶,掠过公交亭蓝色透明的天花板,平展长长的双翅,身体舒展,很舒服地、凭着惯性滑翔入写字楼后方浓雾里……此情此景,回味无穷,记忆的镜头瞬间聚焦在多年前隆冬的早晨,那是我读初中的时候……
母亲是家中最熟悉鸟鸣的人,她甚至能用口哨声惟妙惟肖地模仿那串报晓的滑音。那破晓前婉转的“啾啾”,不时还会和她的闹钟铃声同时(5:40)响起。万籁寂静,除却鸟啼,唯闻街上环卫工挥舞扫帚的“沙沙”声。寒冬腊月,清晨六时,却仍是漫漫长夜的延续。睡眼惺惺,眯缝着眼,却还无法适应强光。于是,她静静地、小心地、试探地在漆黑的餐厅里踽踽独行。
我初中的时候,清晨七点就要下楼去赶车上学。母亲每天都要至少提前一小时起来为家人做早餐。我虽然还在床上半梦半醒,但依稀听到厨房传来“啪”的一声响……母亲一般是先开厨房的灯,继续眯着眼,借着厨房的余光在餐厅里摸索,打开冰箱……我又睡着了,似乎梦里还断断续续地背诵着老师早读时要检查的丘吉尔演说 :“I have nothing to offer but blood, toil, tears and sweat...(我所能奉献的没有其他,只有热血、辛劳、眼泪与汗水……)”仿佛我是雄姿英发、临危受命的丘氏,演讲时伴随着语气的抑扬顿挫 ,右拳不断重重地砸在演讲台(床垫?)上……突然,妈妈轻柔的声音打断了瘦高个的“丘吉尔”的慷慨陈词,“儿,起来吧,六点半了。”
热腾腾的小米粥,肉包子,红番薯,鸡蛋……妈妈一个人在无声的厨房里无声地劳作,一顿丰盛的早餐也无声地在餐桌上迎接着刚刚披上大衣的我。厨房里卷过一阵穿堂风,寒意袭人,我赶忙展开双掌,捧起那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黄米在白灯的映照下,荧光千点……寒气依然刺骨,母亲返身穿过厨房氤氲的蒸汽,去把窗关上。回到饭桌上的她又用手势示意我把爸爸卧室的门掩上,别让碗筷的杂音吵到他睡觉。
风住了。她坐在我身边一起进餐。她一会儿就要步行去上班——她是附近一所高中高考重点班的英语老师,英语早读课七点半开始。同样是七点半,约摸十公里外,市中心那所中学的初二(4)班,儿子的早读课也准时开始。
我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6:45。挂钟旁的窗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窗外群鸟那欢快的乐章渐入佳境,好似琵琶、长笛、钢琴合奏。没有停顿、更没有间歇;音色各异,争相斗技;有的很俏皮,带有卖弄的成分;有的是一串琶音,似间关莺语花底滑;有的则生性耐心,试探地、轻轻地、渐强地弹奏每一个音符,进行即兴创作……
在轻快的曲调中,盘子里的番薯渐渐少了,包子渐渐消失了,好像还缺了什么?母亲这时把已经在热水里泡热的一盒“特仑苏”牛奶递过来,迟疑了一下。“牛奶又冷了,对胃不好!我再把它热一下,你先去按一下电梯……”说着,从消毒碗柜里抓过一个大碗,把热水瓶里的热水倒进去,“特仑苏”矗立在碗中央。
我按了电梯“下”的按钮,电梯在一楼,估计还有将近四十秒的时间才到达我们十四楼。我忽然想起什么,跑回饭厅。
“怎了?电梯按了吗?牛奶还要等再一会儿。”
“哦,妈,这个要你签名……”我打开一个英语作业本。我所在的外国语中学,很重视口语训练,每晚要求学生跟读模仿课文录音带——至少三遍,且要家长监督签名。昨晚的作业是丘吉尔的1940年国会演说词。
“还是写'已模仿录音三遍’?”
“对,然后签名。”我郑重其事地说,在餐桌上平摊开作业本。她提起笔,挥洒自如,笔断意连。作业本上有淡淡的水渍,估计是刚才热水瓶里飞溅到桌上的水滴……
我再冲向楼道。电梯显示屏飞快地闪烁着,像眨巴的眼睛。十楼,十一楼……“叮——咚——”,门一开,我一个箭步跨进去,右脚尖稳稳地顶住电梯门,右手捏着那个有水渍的作业本。
“妈,电梯到了!”
“来了,来了!”妈妈端着那个大碗,小跑过来。碗不断地晃动,热水不断地泼洒出来。不过奇怪的是,热水中的“特仑苏”依然稳稳地矗立在碗中央。
我左手紧握着湿润的、暖暖的“特仑苏”,右手的作业本往前一推,“负一层”键亮了。我再望了妈妈一眼,发现她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作业本上,若有所思。依然捧着那个大碗。
“妈,怎了?
“丘吉尔的那个sweat的发音,不是/swit/ 而是/swɛt/, /ɛ/……”妈妈用标准的口型示范了一遍。
“Sweat!”我说。
“他的演说特点是单音节词多,只有每个元音发得准确和饱满,气势才出得来……”
电梯门开始徐徐合上。就在妈妈转身回去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她一直没穿袜子,只穿着拖鞋。
百感交集……
年复一年,一幕又一幕,母亲为家人的辛勤付出蒙太奇般地浮现在眼前:
黎明的鸟啼,厨房的灯,冰箱的门,蒸汽与寒风,牛奶和电梯,高考班,下班路上的肉菜市场,盘盘碗碗,扫帚拖把洗衣机,“儿,休息了,明早还要赶车上学去呢!”……
琐碎、重复,但简单朴素得铿锵有力。
哪有这样一种忠诚,
能超过岸对海的痴情——
以同一个姿势拥抱着海湾,
黙数那无穷重复的涛声。
——罗伯特.弗罗斯特《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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