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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荐】中篇小说丨悬浮(连载九)

悬   浮

原野栀子

       我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我所生活的地方是中国广大的农村最普通的一个村庄。这里的人们勤劳质朴,他们的内心充满苦闷与迷茫,他们需要一盏精神的明灯指引他们前行。然而,多少年以来,我所听到的依旧是没有应答的呐喊。

                                       ——题记

幺妈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听湖北大鼓。最初听湖北大鼓的时候,幺妈是和幺爹一起来的,这些平淡的细节,常常淹没于日常琐事当中,由于习惯使然,幺妈并没有体会到这就是一种幸福。转眼间,当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种热闹的场合,幺妈才感觉到十分的孤单。农村娱乐活动少得很,只要是有这种演戏的机会,再忙的人也会抽出时间来瞄瞄,幺妈环顾左右,大多是夫妻儿女在一起看戏,不由得心生悲戚,泪在眼角里打转。

回到屋里,幺妈抱来一些柴火,把吊锅盛满水,烧起水来。幺妈看着那碗口粗的劈柴,冒着青气,总是不大起火。一时想到,要是屋里有个大男人,这些劈柴一定会被劈开,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现在烧起来,一定会呼呼的吐着硕大的火焰。幺妈的思绪沉重地飞越到遥远的所在,刚刚嫁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正赶上大办钢铁,幺妈和很多妇女一样,用箩筐挑着两岁的吴至孝,到处去炼钢铁。

她还记得书记抽着旱烟,对大家说:“不要把炼钢铁想得很复杂,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现在我们农民亲自来炼钢铁,说明什么?说明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今年上头下达给我们县的任务是生产钢铁8920吨。你们看到处都张贴着大标语:打破神秘观点,大搞钢铁工业。所以我们村坚决不能落后。”

几天后山上的树木多数被砍,到处能听到土炮炸石头的声音,滚滚而下的石头,被运到堆满木头的土窑上煅烧。大胆一些的人提议干脆搞闷窑,那样所炼的钢铁会更多一些。

在书记的动员下人们劲头十足,一口硕大的堰塘被改造成了闷窑,一方方尺把粗的树木被运到堰塘里,没有人能够准确的计算出堆积了多少立方的木材,然后上面盖上从山上运来的石头,当烟雾袅袅升起的时候,幺妈和众多的人们坐在堰塘的大堤上歇息,盼望着看到光芒四射的钢铁。然而几天过去了,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四周的村庄,人们焦急地跑到闷窑上来,并没有见到理想中的光芒四射的钢铁,等待树木全部烧完之后,人们见到的是一坨坨屋大的黑不溜秋的东西,那东西枯硬得很,全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钢铁的形象。书记有点着急起来,派人到别村的窑上去取经,回来的人说,别村的人们炼出来的钢铁也和这个一样,都是黑不溜秋的硬疙瘩,而且沿公路两边到处堆放着这样的东西。书记放心了,自己的村所炼出来的东西不是很另类。明智的人已经都知道,这样可能炼不出上面所要求的钢铁来。

伐木工人为了保障炼钢铁所需的树木,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远山茂密地树林瞬间变成了光秃秃的枯岗。山上的树木被洗劫,一丛丛的古大珍稀树木被无情的油锯坚决地锯倒,剩下养育它们几百年几千年的老根独自留下浑浊的泪水。一段时间的阴雨过后,无法及时运下山的树木开始腐烂。

  队里的社员望着原本属于自己队里的山被砍成了光山,被土炮炸得面目全非,一排排粗大的树木躺在潮湿的地上散发出霉味,心里很担心。他们无法前瞻性的看到这个行为给生态造成的极大的破坏,也无法估计那些古大珍稀树木被砍伐所造成物种的灭绝,只是担心以后的烧柴、取暖、做房子的木头从哪里来?心里五味杂陈,脸上却不能有丝毫的流露。人们知道,任何一点不适宜的表情就能被扣上几顶帽子,就能被阶级觉悟特别高的人抓去游斗。

大妈告诉幺妈,这个时代不需要长脑筋,只要走在人群的中间就不会有错。人们朝哪里走,我们跟着,但是不能走在前面,那样有可能被当做出头鸟;也不能走在后面,那样有可能被当做反革命,只能是走在中间最为妥当。这条法则不仅适合行动,也适合语言,即人们说天是紫色的,你要从容地微笑着告诉人们,天真的是紫色的。

眼看着钢铁炼了半年时间,公路两边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人们无法得知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更不相信这些东西能够造出武器,起初炼钢铁的激情已经不在。在一天傍晚,领导宣布钢铁专班下马,钢铁不炼了。幺妈挑着吴至孝,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钢铁不炼了,各家各户又要卖掉锅碗去公家吃食堂。上面的领导坚决地告诉大家:革命要大跃进,不能象女人的小脚一样迈小步,这样裹足不前共产主义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从现在起我们要大跃进,吃饭不要钱,按月拿工资,生产军事化,大兵团作战。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有的是粮食,喇叭里不是说有个人一亩田能收30万斤小麦吗?我的老天,这么多的田该要产好多的粮食啊?你们能吃得完吗?大家饿了只管吃,各个食堂要展示出最好的服务与质量。

人们走到哪里都有饭吃,幺妈惊喜的感觉到:共产党就是好,人民公社就是好,走到哪里都有饭吃,而且不需要出钱。幺爹告诉幺妈,这大约就是领导们所说的共产主义,我们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我们所在的湾子为了展示自己的服务,别出心裁地在桌子的角上挂着人们吃完饭用于擦手的毛巾。

大队的喇叭,经常表扬着食堂办得好的单位,而且号召大家向生产能手学习。这个生产能手种的小麦,亩产达到三十万斤。听到这则消息,种了半辈子田的人都嘻嘻地笑。

种了半辈子稻子麦子的书记,实在想不通这个能手是怎么种的田,一亩田能产三十万斤麦子。喇叭天天喊着,说得有名有姓的由不得你不相信。开会的时候,社员们也都有点着急,我们的湾子每亩田基本只能产600斤左右的麦子,600斤和三十万斤之间的距离压得全村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庄稼是枝花,全靠肥当家。书记想破了脑壳,认为我们的麦子产量上不去是因为技术和肥料不足的问题。

“今年我们决不能落后,不产30万斤,产29万斤也行唦,每个队一定要搞一块高产示范田。”书记说。

散会后,老队长金川立即行动起来,幺妈和一些女人被老队长安排在靠近我们家堰塘附近的一块田里挖坑。这块田总共三亩三分地,被妇女们挖下去半米深,男人们则把生产队所有的猪栏的猪粪牛粪挑到这块试验田里,老队长卯足了劲,一定要打造一块真正的高产田。

这块寄托了全队人的希望的试验田,被填进去半米深的猪粪牛粪,撒下去的麦种却出得并不齐整,后来麦苗一路疯长,黑油油的麦苗疯长的时候,全队人心中的绝望也在疯长。麦收的时候,这块寄托希望的试验田总共收了一千斤麦子。老队长的脸一直阴沉着,书记也在仓库的过磅秤前抽着闷烟。实在想象不到亩产三十万斤小麦的田是什么田。

人们被高产小麦搞得疑惑不解的时候,食堂好像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幺妈渐渐感觉到食堂已经不能随意满足人们的肚子,而是需要定量供应了。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白米饭渐渐被稀饭所替代。迟钝的人们才发觉好像有些不对头,找到村里的书记问,说是找上面要的粮食,上面迟迟没有拨下来,所以只能吃稀饭。人们都焦急地盼望着上面能够快点拨下粮食来。在焦急的等待中,稀饭终于被加了萝卜菜的米糊所取代。老队长眼看着能够维持米糊的粮食也不多了,急得亲自跑到公社去要粮,结果空手而归,最后垂头丧气地告诉人们:上面没有粮食拨下来了,外面到处在饿肚子,很多地方饿死了人。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惶恐地如惊散的蚂蚁一般,不敢相信政府会这样。

幺妈清楚地记得是在四月的一天,老队长宣布食堂解散。吃了半年米糊的人们,脸上已经开始出现营养严重不良的青黄色,幺爹的全身出现浮肿。幺妈大清早就出去,想找一些能够添加的野菜回来。田里的绿豆叶已经被摘光了,能吃的树叶也被吃光了,绿豆叶煮得米糊实在太苦,吴至孝喝的时候,不住地哭闹。幺妈提着篮子,来到小溪边捞了一些水草(苲草)回去,吃起来竟然没有绿豆叶的苦味。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浮肿,饿死人的消息不绝于耳,开始吃食堂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米饭的美味似乎还留存在舌尖,然而今天的幺爹已经饿得没力气行动了。

幺妈看着幺爹,忍不住哭起来。她无法预知明天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没有思想的陀螺,仍由拿鞭子的人抽打,自己只有一件事:不停地转转转,停不停由不得自己。进而觉得不仅是自己,好像身边的人都像陀螺,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主宰着。

后来她跑到山上挖了一些黄姜,加上队里分得的一些园田,饥一顿饱一顿的慢慢熬过来。算一算日子也有二十多年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幺妈曾经憧憬的幸福似乎一天也没来过,认真想想大妈说的话“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吃苦的”,觉得实在是有道理。

幺妈一直从心里佩服大妈,感觉大妈就像个圣人。不光是因为大妈识字,同为寡妇的大妈,几十年如一日,穿着干干净净地蓝色家机布,头上挽一个光光溜溜的髻,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处理家里的一些杂事。她从来不抱怨什么,更不会和一群妇女在一起说长道短,她固守着自己的孤独与宁静。

幺妈见到过大妈洗脚的情景。缠过脚的大妈,从脚上解开一丈多长的裹脚布,布是灰白色的,大约原来是纯白的,由于年代长的缘故,已经变成了灰白。几个脚趾紧紧地挤在一起,似拳头大的脚完全变形。幺妈看到这双脚的时候,心里不禁揪揪地痛。一双自由充满生机的脚,被裹成这样,该是一个多么痛苦的过程。就像一颗充满生机的树,生发着许多新枝的时候,被严苛地按标准修剪掉枝条,虽然笔直但却满身疤痕。幺妈揣度大妈的心也应该似这树满是疤痕。

幺妈知道大妈是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地主家庭,穷人和富人之间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教养问题。在幺妈的眼中,一些富有的家庭出来的人,行事大多更有礼貌。幺妈无法弄明白这其中的讲究。只知道大妈沉稳地个性不是一日修炼成的。

她努力地想象大妈一样,端庄沉静。可是刚才在看到胡进宝打湖北大鼓的时候,她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直打转。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才是幺妈深深爱着的一个男人。

幺妈因为幺爹的去世,长期操劳患上严重的胃病,队里安排她去放羊,她才真正接触这个男人。

清晨队长的号角刚刚吹完,胡进宝的号角就会响起。幺妈赶着生产队的羊,混着在牛群中,一起向山上走去。

山上硕大的黄姜叶,一直折磨着幺妈。当她告诉胡进宝,老三上学没有生活费和学费,想挖点黄姜回去卖的时候,胡进宝给予她最大的支持。

“你挖,长在山上的东西,挖回去怎么就成了资本主义?这世道不懂,你挖,我不会说出去。”

“我们孤儿寡母的,也实在是没办法,老三学习还好,不读了确实可惜。”幺妈可怜巴巴地说。

“晓得,你自己注意别让别人看到就是。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就给我说一声,你也是很不容易。”

幺妈不知道怎么就轻易地向他说起了自己的事。

胡进宝在此后的日子里,一直默默地帮助着幺妈。幺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用黑色的袋子装回来一些黄姜,放在屋里烘干后,在县城土产公司里换来我读书的生活费。

幺妈想起胡进宝,想起他敦厚的表情和豪爽的笑声的时候,心里时常会觉得非常温暖,他喜欢听他唱山歌,甚至听到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就会莫名地觉得幸福。但是看到端庄的大妈,幺妈常常责骂自己的轻浮,大妈守寡的时间比起她要长得多,自己怎么可以常常去想念一个有家的男人呢。幺妈每次强行想赶跑这个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却是固执地盘踞在她的脑海里。回想起前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家庭包办,没有见过面就嫁给了他。第二个男人是在一种极大的克夫的压力下,要挣脱枷锁的欲望,让她充满感激的嫁过来的。而这个男人才是她经过长时间接触,真正喜欢的男人。

吊锅里的水“噗””的一声,漫了出来,把幺妈从遥远的思绪中扯回到现实。水烧开了,她提来两个蔑壳水瓶,灌满了水,给老幺准备着洗澡水。

  老幺喜欢看戏,不到散场绝不会提前回来。幺妈洗了澡,留着门,自己先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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