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孙儿有话说

高骏森

 

     爷爷，时间催人老。今天是您五七的日子，我仍是不孝，没有回家。如果说您临终前我没有守在您的身边是我实实在在的罪过，那么这次五七我没有回，则是我的无可奈何。我想您是懂的，懂我话语里的意思，懂我内心的无助，懂我们这个家庭成员的与众不同。

     无论怎么讲，无论怎么掩饰，我还是给自己订下了一条罪：我将不孝进行到底。

     今天上午在朋友圈里看见妹妹发的视频——在老家门口为您举办五七祭奠。唢呐吹吹打打，唱的还是您走后第二天早上送您上山的哀奏曲。我神经敏感，一分钟不到的视频，没有看完就按了停。视频里，我看见婆婆坐在火笼门门口，满头白发，面容枯瘦，低着头一言不发，满腹寂寞忧伤。

     最终是从青丝走到白头的伴，最终是同床共枕育有三女，并传宗接代有了四代人的夫妻，尽管四十年不再在一个屋子里住，一口锅里吃饭，尽管吵吵闹闹一辈子，彼此伤害过对方的心，但你们始终没有从户口本上拆开，在道德上始终是性本善。

     这些年，我一直认为我们这个家族几代人是没有性与爱情的婚姻，直到去年秋天的某个午后，天还是这么的热，您固执的从婆婆那里要回山上的家，母亲用车送您，您拄着拐杖站起来走向外面的稻谷场，婆婆牵着您的手从屋子里一直把您牵到母亲的车旁，并扶您上车。夕阳殷红，从火笼屋后面的玉米地里吹来微微的风，洒在你俩身上。我们几代人站在门口看着这道背影风景，我想到了电视剧《牵手》，想到了最美夕阳红，瞬间明白了你们是有爱情的，爱的如此纯净。

     我把这道美丽温馨感人的画面用电话告知了远在广州的小姨。她说，婆婆爷爷这样做，一是他俩实实在在的爱情，二是给我们后人做的榜样，用行动告诉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爱情。

     我后悔没有将这道美丽温馨感人的风景拍照视频下来。在您在世的日子里，我也一直没有开口问您要答案。如今您走了一个多月，面对婆婆，我也没有问。我想这是无需要寻找答案的，懂的人一看就懂，不懂的人就算解释的再明了，他（她）也是过往云烟。

     在您生命弥留的日子里，您曾不止一次对我说，想再多活几年，不是怕死，是实在放心不下我们每一个人。放心不下婆婆，她身体不好，我母亲性格、脾气也极度不好，担心您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过度寂寞，内心压抑，活得如此悲凉。担心您的三个女儿，特别是我母亲和小姨，这些年一直独身，生活很不安定。尤其是我母亲，快六十岁的人了，性格倔强、脾气暴躁，敏感、多疑、好能、好强，自尊，跟自己的老母亲、儿女，姊妹关系不能很好的融洽，不会农活儿又落在农村，活得如此憔悴沧桑，担心您走后她无法生活下去。也担心我，几个孙，唯我是跟您长大的，也唯一是跟您姓氏的，后人中唯一没有被您打过一下的，却至今不成家，不给您带一个后。也担心我的工作。

     可再怎么担心，放心不下，您还是走了。阎王要您回，您不得不回。您是在6月14日天亮后睁着眼睛走的。听说您走的前一天还告诉我母亲家里的黄豆要打两道，以及问我回不回来。

     我没有回。在您走的头一天，小姨给我信息，告知我您估计不行了，问我是否回来。收到信息的我纠结矛盾的很，自去年9月到今年6月，因您，我反复回来过多次，每次回来，看您的确憔悴，但没有想到您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在火葬场和您遗体告别，我和学巧去给您合未暝的眼，喊了您最后一声爷爷，学巧说他给您把左眼合上了，但我总感觉我给您的右眼合了几次，您又睁开了。老人们说人走了眼睛不闭，必然是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放心不下。我知道您放心不下的不是一个人，我也知道您最牵挂最不放心的人是谁，但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的一天到来。放心不下也要放下。同时，也能让您彻底明白一件事——您做的很失败的一件事——生在农村，您对您的儿孙们过度溺爱，以致我们谁都没有走出农门，又不懂农村活计，更遗传了您的自尊清高，导致今天的我们惨败的局面，使您死不瞑目。

     不过，爷爷，请您放心，我的生活还算好，头脑也还理智，懂得人情世故。送您上山回杭州后，就进了一家新单位，做老本行人事工作，快一个月了，各方面都不错。您知道的，我人脉一向很好，所以不用担心。您为人80多年一直清汤淡水，这一点儿我随从了您，但没有您独特的固执，我懂得生在人世，行走江湖，必须要左右逢源。虽然生活仍旧清苦，虽然仍旧有许多的不如意，但我会好好生活下去的，为了自己，也为了您一再关心我杭州给我几次生命的哥哥，只是唯独对不起您，愧对您，不敢在您面前提起的是我的感情，这一点儿我没法向您保证，因为没法保证，于我，它复杂、复杂的很，这是我不可愈合的伤口，请您谅解理解。

     您的不瞑目于您个人的，我知道是什么，自您去年入院到今年断气，您一直想吃点大米饭，但一直没有如愿。您的三个女儿为了您健康起来，出于真孝，担心您的胃接受不了硬质食物，拒绝给您吃米饭。您和我的时间观念都很强，想做的事情要的东西都很准时，但她们天生磨叽性格，每次您躺在病床上想吃点什么，早上要，晚上才给您送来。还有，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您渴望回老家看一眼，她们也没有满足您的愿望。

     我说这话估计在他人看来，我是在诅咒我的母亲和两个姨。其实不是。这不怪她们，她们的出发点不是这样的，但这是她们天生的性格，任何人无法改变。您是她们的亲生父亲，最懂她们，也是您至死对她们不放心的最终原因。我唯独不满的是抱怨一下。也正是她们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思想和性格，她们跟我一直保持着很远又很深的距离，这就是我几次回来却不能跟您推心置腹的聊天，也是在您生命最后的两天里没有回来守在您病床前为您送终的原因，以及，送您上山后的第二天直到离开家，没有让我再去您的坟前看您一眼，跪下来磕一个头。

     爷爷，我诗友履泽说，生命是一种幻觉，但我仍需要它。父亲的死，您的死，让我明白，生命是一个过程，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我们应该不悲不喜，不忧不愁，才是活着的最高境界。但我仍无法理解（但我明白）与接受您临终后母亲和两个姨的做法，抛开婆婆擅自做出滑稽荒唐的决定，以及，送您下葬时天在下雨，天哭她们却笑的场面。还有，最让我感动到心疼的是77岁的姑爷爷在火葬场您遗像遗体前下跪给您磕头，送您下葬后又在您的墓门前磕头。他可是您亲妹妹的丈夫，只比您小六岁的同辈人啊，而我们这一群您亲生的年轻的做晚辈的……

     五七，迷信说人死了会在这一天回家，最后看看他的家人，然后去投胎，或是去阴司居住。迷信说人死了一开始魂灵是浑浑噩噩的，并没有离开身体，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等过了一个月，他想起来却发现身体里的骨头都松开了，再也起不来的时候，终于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死了，于是，那个魂灵长叹一声，爬出坟墓，来和家人做最后的告别。

     人死了真的有灵魂吗？我不得而知。我想这是活人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事实与忘记的伤，但又不得不承认已经离去来最后一次欺骗自己慰藉疼痛的心。

     不管怎样，对于家里刚死去的人，五七是个特殊又重要的祭奠日子，在中国很多农村流传下来了。

      这彻底最后的一面，我仍没有回来让您看上一眼。我说了，让我的不孝进行到底吧。对父亲是这样，对您，又是这样。面对这个在许多人无法理解我，理解我的家庭，我实在是无可奈何。爷爷，您懂的。

     今晚，母亲和姨、婆婆、妹妹她们在为您做最后的祭奠哀思，我在异乡的下午和晚上坐在电脑前给您写这封信，连同前面您已经知道的一篇文章和两首不知道您是否知道的诗歌，以及前几年的一个夏天，我从广州回家看望您和婆婆，我的老总要我穿正装跟您拍下的一张照片一同邮寄给您，愿您忘记人间的我们，忘记病痛和疾苦，早日脱胎，继续做人，幸福生活。

             孙儿：高骏森

               2017.7.16(丁酉年六月廿三)

                          杭州下沙

                2013年7月摄于老家

作者：高骏森 、廖锦